第二百四十六章 阴阳相隔

文简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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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歆——”子贡和我大惊失色,连忙转身去追他。

    “夫子——夫子——”颜歆哭喊着闯进了孔丘的寝居。

    “阿歆,不要惊扰了夫子!”子贡大骇,他奔进门冲着颜歆高声喝道。

    “师兄,阿歆,你们怎么了?子黯,你把药采回来了?”卜商放下手中的湿布一脸疑惑地站了起来。

    “阿歆,夫子病得很重,你不能吓到他,你父亲如果知道你惊扰了夫子,他一定会不高兴的。”子贡走到颜歆身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走吧,跟伯伯回去,你父亲还在家里等着你。”

    “我不能一个人回去,夫子,夫子你醒醒……”少年看着床榻上苍老衰弱、满脸痛色的孔丘泪如雨下。

    “阿歆,是阿歆吗?”这时,床榻上的孔丘忽然幽幽地醒了过来,他艰难地转过脑袋,颤抖着朝颜歆伸出了手。

    “夫子,是我……夫子,你怎么了?”颜歆挣开子贡,几步跑上前一把抓住了孔丘的手。

    “夫子老了,爱生病了,你别哭。”孔丘抬手抚了抚颜歆的小脸,笑容虚弱无力,“你今天怎么来了,你父亲的病可好些了?”

    “夫子,是子渊打发阿歆来看你的。”子贡连忙走到孔丘塌前,跪在了颜歆身旁。

    “哦,阿歆啊,一会儿回去可别同你父亲说我病了,他知道了又要操心。”孔丘长叹一声,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掏出了一条帕子,“快把眼泪擦擦,别叫你父亲看出来了,夫子今天累了,明天就会好的……”

    颜歆的手紧紧地抓着那方手帕,他想说话,可他的嘴张了好几次却始终吐不出一个字来。最后,他突然一个扑身紧紧地搂住了床榻上的孔丘:“夫子,你快好起来,夫子你快点好起来啊……”少年抱着孔丘失声痛哭。

    孔丘病得沉重,在颜歆扑上来前,他已经半合上眼睛几欲昏睡。但少年这一抱又让他醒了过来,他抚着颜歆的脑袋,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阿歆,告诉夫子,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夫子,你不能起来……”立在床榻一旁的卜商一把扶住了孔丘。

    卜商话音未落,颜歆已经松开了环抱着孔丘的手,挺身站了起来。他含泪怔怔地看着床榻上的孔丘,而后转身默默地把手递给了身旁的子贡:“端木伯伯,送我回家吧,父亲一定在等着我……”

    子贡愣住了,他抬头看着少年的脸,有眼泪顺着他的眼角倏然滑落。

    “好孩子,走,伯伯送你回家见你父亲……”

    子贡牵着颜歆的手走了,我站在府门口看着晚霞中渐行渐远的两个身影,不禁落下泪来。

    以后的以后,当有人翻开那些竹简,当有人读到颜回用生命写下的一字一句时,他们会记得他,记得他二十九岁便生的白发,记得他贫苦却执着求道的一生。

    颜夫子,一路走好……

    这一晚,我留在了孔府。

    孔丘喝了药便睡了,而卜商每隔一个时辰就要换一桶新水为他擦身。到了后半夜,孔丘脸上的潮红终于退了,身子也不再打颤,疲累至极的卜商这才靠着墙壁打起盹来。我无心睡眠,便端着油灯到孔丘的书架上寻了几卷书简。

    天下诸国各有各的史书,晋之史名《乘》,楚之史名《梼杌》,鲁之史名《鲁春秋》,孔丘所作《春秋》便修自《鲁春秋》。修史乃太史之责,孔丘并非史官却修订了《春秋》,这让我敬佩无比。

    修史从来就不是一件讨好的事,在这样的乱世,秉笔直书的结果往往是要掉脑袋的。

    齐宫地底下的那条暗道,是当年齐庄公为了私通齐相崔杼之妻棠姜而秘密挖建,而他最终也因此死在了崔杼手里。旁人听来这只是一桩香艳的宫闱秘事,但在太史府帮忙修订晋史的那段时间里,史墨却告诉了我一个由此事引发的关于史官气节的故事。

    崔杼弑君后要求齐国太史以病逝来记录庄公之死,太史伯不从,崔杼一气之下便杀了他。太史伯死后,他的大弟仲继任太史之位。崔杼威胁太史仲,太史仲却不为所动依旧直书“崔杼弑君”,然后他也死了。三弟叔继任后不畏强权秉承了两位兄长的遗志,很快他也被崔杼所杀。

    崔杼一口气杀了三位太史,待到第四位太史季继任时,崔杼以为他会惧怕,结果已经死了三位兄长的太史季却依旧不肯屈服。最后,崔杼手软了,他最终让这位太史季在齐史上记下了自己的“弑君”之罪。

    崔杼杀史是因为他害怕在史册下留下罪名,他杀君是事实,可他却怕后人因此而指责他,唾骂他。所以,在天下人不解孔丘为何要修《春秋》时,史墨却早已明白,仲尼作《春秋》为使天下乱臣贼子惧。

    借着油灯微弱的光芒,我阅览了一卷《春秋》。孔丘用笔之精,让我惊叹万分。书中仅记录死亡,便有“弑”、“杀”、“薨”、“卒”等不同字眼。初看时不在意,越往后看却发现书上句句有深意,字字含褒贬。一卷史书写成这样,难怪要累死帮他修书的颜回。

    《春秋》之后,我又翻阅了其他几卷书简。卜商梦中醒来,见我秉烛夜读便也靠了上来。

    我们静静地看书,小声地讨论,时间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

    鸡鸣之声后,东方微露鱼肚白。

    床榻上,孔丘依旧熟睡。我煎好了药汤后便倚在孔府的大门前,出神地望着眼前这一条野草夹道的黄泥小路。新一日的太阳从路的尽头冉冉升起,一个个挎着书袋,背着蒲席的儒生陆陆续续地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鲁人、齐人、宋人、卫人、楚人、秦人……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他们中有人不远千山万水只为了踏上这条道路,走进我身边的这扇门。

    我在孔府一连住了三日,每天晚上我都和卜商一起读卷,每日清晨我都会倚在门边默默地注视着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学子。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突然明白了颜回不舍性命的执着,领悟了孔丘编著六经背后的意义。

    颜回死了,在颜歆走后的那天晚上,他等不及见他年迈的夫子一面就匆匆地离开了人世。这几日,子贡和冉雍、冉求几个人都在颜家帮忙料理颜回的后事。而孔丘这里,大家都还在努力同他隐瞒颜回的死讯。但我却隐约觉得,床榻上的老人早已察觉到了什么。今日,他在喝药的时候又一次和我提起了颜回。他说他昨夜梦见了颜回,颜回就站在颜家的巷子口等着他。所以,他要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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