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落拓王侯 生死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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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琅琊王和世子李孝逸一同惊呼,催动胯下战马向王妃方向疾驰。距离城墙一箭之地的时候,忽见城头现出多名弓箭手,手执强弩一起射向父子二人。琅琊王眼尖,一刀砍向儿子战马,那战马吃痛,长嘶一声跃出箭阵,将李孝逸摔出一米多远。而琅琊王自己却再也无法躲开密集的箭雨,只听噗噗箭羽声响,头部和胸前插满利箭,和王妃一起跌落尘埃。

    城下的家将眼见小王爷摔落在地,马上上前以盾牌抵挡雕翎。小王爷在黄土坡上连滚带爬,拼死抢回了父王母妃的身体。却见王妃七窍流血,已然当场身亡。琅琊王浑身是血,气若游丝,显见是快不行了。孝逸唤了一声“娘亲”,又喊一声:“父王”,泪水喷涌而出。

    忽见琅琊王左手动了动,指向胸前,李孝逸忙扶住父王身体,顺着手指方向拨开箭羽,竟在琅琊王甲胄的贴身口袋里拿出一物,定睛看时,竟是那方娇娘留下的素帕。他颤抖着打开鲜血浸透的手帕,里面还是那块龙凤玉佩,依稀可见手帕上“相约长安,再续前缘“八个字。

    “父王,还留着这个作什么?”

    琅琊王示意儿子靠近,用微弱的声音在儿子耳边断断续续道:

    “东山再起……活下去……复……国!”

    言未毕便溘然长逝,享年三十五岁。

    父母瞬间惨死眼前,李孝逸已然心智大乱。又因父亲说话断断续续,只听说:“东山再起、复国”这几个字,复国听得最为真切,其他则是模模糊糊的不明所以,又见父王临终手指玉佩,知道这玉佩关系重大,但是这种不祥之物父王何以带在身边,又临终托付,终是百思不得其解。

    博州城上守军见琅琊王已死,遂高声欢呼,又大开城门,将十二骑团团包围。

    刘易从道:

    “几位皆是忠勇之士,受冲贼诱骗才加入叛军,今日逆贼李冲已死,几位尽可放下兵器,本官可保几位性命无虞。”

    这些家将因为琅琊王夫妇惨死已无斗志,又听可留得性命,草草抵抗以后便放下兵器束手就擒,唯有小王爷李孝逸守在父母身边,横刀与守军对峙。

    眼见包围圈越来越小,士兵停止攻击慢慢靠近,就知刘易从想活捉自己,便拔出佩剑,双眼一闭,向脖子上抹去。此时忽见一矮胖男子从远方疾驰而至,从马上滚下分开人群,叫道:

    “且慢!小王爷,且听万才一言。”

    李孝逸睁开双眼,见是素日的酒肉朋友马万才,跑得满头大汗,以为他来消遣自己,恶狠狠道:

    “收尸便滚远些,仔细世子爷溅你一身血!”

    却见马万才跪下哭道:

    “小王爷这一去不打紧,可想过幼弟和同胞姊妹以后谁来照顾?”

    “琅琊王家宫倾玉碎,日后自有李家皇帝,为我平反昭雪!”

    李孝逸再次挥剑自刎,马万才合身扑上,一把按住了李孝逸的胳膊。他本来身材笨拙,没想到生死关头却身轻如燕。

    “小王爷可还记得龙凤玉佩和长安之约吗?”

    马万才这一提醒,李孝逸忽然想起父王临终前叮嘱的“活下去复国”之语,不由得心中一凛。那块玉佩到底如何能够东山再起虽然不明白,但是父王从来没有扯谎骗过自己,如果一时意气,挥剑自绝,日后又有谁能为琅琊王家报仇雪恨呢?

    马万才常年与小王爷厮混,何等机灵,见他略微沉吟,便以迅雷及掩耳之势,一把夺下李孝逸手中佩剑,守军一拥而上,将李孝逸双臂反剪,用绳子捆绑结实。孝逸面色惨白,仰面望天不发一语。马万才向捆绑军士道:

    “轻点,轻点。”

    又陪着小心向李孝逸道:

    “殿下,暂时委屈您一下,过几天便会将您快马送往京城,到了长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沦为阶下囚,此时也不容李孝逸多想,便被军士推搡着向前走。他忽而扭头用尽全力向马万才喊道:

    “父母遗体,麻烦万才兄妥为照管,孝逸日后当牛做马,必当报答!”

    马万才忙躬身道:

    “世子放心,一切交由万才包办就好,必当如自家父母一般厚葬。”

    又转身对刘易从道:

    “上峰有令,万不可委屈了小王爷。汝等可要谨记!”

    刘易从皮笑肉不笑:

    “放心放心,小王爷好命,天生一副好皮囊,自然有人疼。”

    见王府众家将对他怒目而视,便闭了嘴,自去打扫战场,装殓遗体。琅琊王李冲起兵七日,五千精兵化为乌有,自己身中数箭而亡,王妃一同死难,合族老幼被擒。

    半个月后越王李贞在豫州同时发兵呼应,不足十天也被朝廷大军剿灭,李贞不忍妻儿落入酷吏之手,竟亲手将妻子儿孙杀死,连几个月大的婴儿也一起死难,豫州之惨烈尤甚博州。

    三天之后,左金吾大将军丘神勋亲帅十万大军来到博州城下,但博州战事已了。刘易从帅全城军民出城迎接丘神勋入城。丘大将军深觉不过瘾,不但在附近州县罗织冤狱,大肆搜捕琅琊王余党。又将韩王,鲁王,霍王,范阳王以及通州刺史李撰,金州刺史江都王李绪,申州刺史东莞公李融等人一并押往长安,交给有司审理。

    一时之间,七王的门生故吏亲朋好友都被抄家下狱,甚至没有什么关系的邻居,不相干的路人也被连坐毒打,有些人交出银钱家产便可以赎身,有些人没什么银子只好被流徙烟瘴之地。一时之间,博州和豫州到长安的官道上塞满了囚车木笼和披枷带锁的囚犯。王族中人本就是金枝玉叶,享惯了人间富贵,如今却被酷吏当做牲畜般作践鞭打,简直生不如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恨只恨自己生在了帝王家。

    盛夏,博州大牢。琅琊王世子李孝逸和幼弟李孝淳,被关在一间单独的牢房内,八月的天气酷暑难耐,空气中充斥着令人窒息的酸腐味和粪便的骚臭味,直到瓷窑大掌柜马万才走到李孝逸的面前,牢头大声呼喝李孝逸的名字,这位昔日的小王爷才慢慢抬起头。

    马万才简直被惊呆,只有个把月的功夫,昔日丰神俊逸,顾盼生姿的小王爷已经憔悴消瘦,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穿着囚服的身体瘦得像一片纸,唯有从那双闪闪的眸子和挺直的腰板,才能看出这个人与众不同的地方。

    李孝逸看着这个昔日的酒肉朋友,此人仍旧是脑满肠肥,一身锦缎,一副暴发户的俗不可耐,想起他素日围在自己身边奴颜婢膝,曲意奉承,不由得轻轻喟叹人生的福祸无常。面上云淡风轻,毫无悲戚之色,任凭狱卒呼喝叫骂,坐在那里并无一言。马万才快走几步,甩了一锭银子打发狱吏离开,跪下叩头道:

    “殿下受苦,万才来看您来了。”

    “孝逸现在是死囚,不劳马掌柜行此大礼.”

    “殿下说哪里话?不管到了哪一天,万才永远是您的好朋友。”

    又顿了一顿,趴在李孝逸耳边轻声说:

    “这个京里来的丘大将军,正在罗织罪名到处抓人,牢中的要犯,根本就不允许探视,万才几次要见殿下,都被拦在外面。”

    孝逸轻蔑地一笑,没有轮到他亲手杀死父王,自然心有不甘。这博州大牢,整天鬼哭狼嚎,逼索钱财,罗织冤狱,不知多少无辜的人家被牵连其中。

    “告诉殿下一个好消息,丘大将军一进城就把刘易从给砍了,说他也是琅琊王余党,不然如何从牢中跑出来的?”

    “恶有恶报,总算可以告慰父王母妃的在天之灵。”

    孝逸淡淡的自言自语,

    ——可是多少个刘易从,又能换得回父母的性命?

    其实刘易从只是被城中秘密高手放出,又趁着琅琊王大军远征之际突袭萧德琮,这才得手,但是这些高手直接受朝廷指挥,神龙见首不见尾,丘神勋又急于建功,故而根本不听刘易从辩解,快刀斩乱麻一下子杀了几百人。

    “请问——,万才兄,家父家母的后事办得怎样了?”

    这个时候低声下气,小王爷显得有点踌躇。要不是将父母的身后事托付给此人,李孝逸又怎会跟他再说一句话?马万才倒是依旧恭谨,

    “殿下放心,万才已买了上等金丝楠木的棺椁,将王爷王妃安葬在北山密林深处,上面并排植了七棵松树。等小王爷恢复了自由身,便可前往吊祭。此事做得秘密,很少人知道具体地址。以免他人打扰了王爷王妃的清净。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王爷的人头已经被丘神勋这老贼强行割去,说是要解往京都,万才挡也挡不住——”

    孝逸心如刀割一般,只是当此之时能够不让父母曝尸荒野,已经是天大的幸事,还能奢求些什么呢?马万才打开食盒,里面都是一些精致小菜,拿出一只鸡腿送到孝淳面前,

    “小殿下,饿坏了吧,吃一口吧?”

    孝淳盯着这只鸡腿直咽口水,毕竟家教严格,看着哥哥,他艰难地摇了摇头。

    孝逸回头看了看弟弟,缓步走过来为他整理了一下破烂的衣襟,拉着弟弟的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马万才连叩了三个响头。吓得马万才慌忙扶起,

    “两位殿下这是干什么?折杀死奴才了。”

    “此跪乃是为了感谢万才兄安葬父母遗骨,我兄弟二人纵然此生无法报答,来世变作犬马,也会报答您的恩情。”

    孝淳看见哥哥眼含热泪,也跟着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孝逸叹了一口气,将鸡腿交给弟弟,小孩子止住了哭声,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马万才如释重负,

    “小王爷能够看开最好,其实关键是做儿子的心意到了,王爷会在九泉之下瞑目的。”

    想了一想又道:

    “日后殿下富贵发达了,再回来给爹娘重塑金身。万才就在博州给二老守灵,等着小王爷您回来。到时候那个什么丘神勋跪下给您当马骑都不要。”

    孝逸仰天长叹,

    “吾家犯下滔天大罪,押到长安也是个枭首示众,哪里还有什么生路?”

    “不然不然,小王爷只需熬到了长安,便是您出头露脸的日子了。”

    “出头露脸?哼,只怕是丢人献眼吧!”

    这话出口,两人的面上都有些讪讪的。

    “万才兄,孝逸一直有一句话要问。”

    李孝逸冷冷的盯着马万才,

    “娇娘的身份你早就知道?”

    马万才再次诚惶诚恐地跪下,

    “其实万才一直都是朝廷派来监视王爷的密探,此次娇娘,哦不,是太后突然来博州,并让万才给搭桥,只说是认识认识小王爷,万才以为没没什么,才——”

    李孝逸挥手让马万才不要再说下去。事情已经再清楚不过,娇娘能够混进花魁大会,没有了马万才的帮忙,又如何实现?

    其实马万才根本不需解释,只消他安葬了琅琊王夫妇,他就是犯了弥天大错,李孝逸也能原谅他。问一问,也不过是最后的交代而已。孝逸垂头不语,所有的疑问都得到了证实,以后的日子要如何面对,他确实毫无打算。

    马万才从怀中拿出了那块龙凤玉佩丝帕包,进入牢房之前,犯人所有的物品都要被收缴,这块玉佩也是他特地求了丘神勋才要回来的。

    李孝逸接过这块玉佩,玉佩依旧光洁柔润,在黑暗的大牢中熠熠发光。丝帕上面的血迹已经被仔细清洗过,上面留下大片浅红的印记。倒是那“相约长安,再续前缘“八个大字变得异常清晰,他摩挲着玉佩心事重重。

    “明日就要动身去长安了,殿下一路上可要保重身体,如今比不得在博州,遇事千万要忍一忍。万一有人为难殿下,殿下只需拿出这方手帕,自然可保无虞。”

    马万才深知丘神勋是个酷吏,又对没有亲手处死琅琊王深以为憾,所以这一路上王府中人难免要受他折磨,以李孝逸不肯低头的个性,只怕是有得苦头吃了。

    “多谢万才兄关心,孝逸知道该怎么做。”

    他手抚幼弟头顶若有所思。

    “那万才今日告退,明日一早前来恭送小王爷。”

    李孝逸深施一礼,马万才依依不舍垂泪而去。

    次日黎明,博州大牢人声鼎沸,牢子驱赶着犯人一个个琼面刺青。这些人都是牵涉到琅琊王谋反一案的重犯,自知在劫难逃,故而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沉默,任凭狱卒驱赶打骂,在脸上烙上囚字,并无一言。唯有孝淳幼小年纪,脸上稚嫩的皮肉被烙铁烙伤,钻心一般的疼痛,忍不住嘤嘤哭泣。

    李孝逸用唯一干净一些的玉佩丝帕为弟弟拭去血迹,那丝帕上又沾了些孝淳的皮肤血渍。除了拖着孝淳的手安慰他以外,李孝逸什么也做不了。兄弟两个又被驱赶到木笼囚车内。随着囚车栅栏被锁死,木轮骨碌碌地压碎黎明的沉寂,缓缓向郊外驶去。在博州城外的十里郊原,骄阳似火,草木青葱,很多前来送行的人哭喊着涌向木笼囚车。

    本来跟随琅琊王被捕的只有十二骑,就算上他们全部的家人也不过一百多口。没想到丘神勋将此事牵连甚广,一并押走的竟有一两千户,连给王府洗过马桶的苦力也一并给捉了来,城中被牵涉进来的富户更是不计其数,他们的亲眷在路边烧纸祭奠哭拜,有刚烈的甚至大骂丘神勋,诅咒他必遭报应,不得好死。

    左羽林卫大将军丘神勋他长鞭一指,大军将囚车和步行的犯人围在核心,士兵开始挥舞皮鞭驱赶人群。被押解的犯人声声呼唤亲人,一时之间哭声震天,博州城郊如同人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