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大秦的慈善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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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渐渐笼罩了咸阳城。万家灯火交相辉映,鳞次栉比的琼楼玉宇折射出京都的繁华。

    宝鼎轻轻放下窗帷,慢慢把身躯偎进松软的靠背,缓缓闭上双目。与张良这样的智者交谈,每一句话都要深思熟虑,就像奕棋一般,每一步都不能错,太耗费心神了。

    从张良的言辞里,无法揣摩到他是否知道公主赵仪的秘密,但他既然估猜到自己要杀人灭口,那很显然,他已知道赵仪的公主身份,或许就能籍此推断出更多的东西,并以此来威胁自己。联想到历史上的张良,穷其一生为复国而战斗,最终无力回天,投到刘邦帐下效力,帮助刘邦击败项羽统一中土,随即便归隐而去。从张良大半生的经历来看,他是一个坚定的反秦人士,想杀他难。想招募他更是痴心妄想。

    宝鼎望着凝神沉思的张良,心情没来由地黯淡下来,幽幽发出一声长叹。

    张良被他的叹息声惊醒,眼中露出稍许疑色。

    “我在想,我们一辈子都是对手,这一生都是敌人,生死仇敌。”宝鼎连连摇头,不胜遗憾。

    张良面无表情,但眼神十分戒备,不知道宝鼎又要耍什么阴诡计。他们两人天生就是仇敌,这是上天注定的,毋庸置疑,这还用说嘛,好好地发什么感慨啊。岂不知宝鼎此刻正想着,再过一二年,大秦就要灭韩了,张良将散尽家财,由明转暗,向秦王政和秦国公卿大臣们发动一波又一波的刺杀,誓死要倾覆大秦,重建韩国。碰到这么一个死硬的阴魂不散而心计又格外深沉,并且心狠手辣的敌人,谁不头疼?

    “我们是敌人。”张良冷冰冰地抛出一句话,继续自己的思考。

    宝鼎同意自己的解救之策,也认可设下陷阱,让黑冰秘兵围杀赵国黑衣的办法,唯独在逃亡路线上两人分歧较大。

    自己的想法是南下进入巴蜀。由水路入楚,与楚王进一步商量合纵事宜。然后再入齐国,与齐王建商谈合纵一事。齐国是否加入合纵,基本上决定了此次合纵能否成功,而太子丹亲临临淄,可大大增加此行的成功机率。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太子丹都将赶赴邯郸,由邯郸将其送回燕国,以确保燕赵可以结盟。但宝鼎一句话将自己的构想彻底粉碎。东南北三路皆死,唯有西出塞外,由大漠返回代北才是唯一逃生之路。

    出塞?这对自己来说想都不敢想。出西塞,过大河,穿流沙,横渡匈奴人的大漠,那可是九死一生啊。中土人到大漠成功生还的机率有多少?即使活下来了,也是做一个彘(zhi)犬不如的奴隶,生不如死啊。

    张良仔细权衡得失,最终否决了这条逃亡路线。遥远的大漠,野蛮的北虏,这些对他来说太陌生了,陌生得让他恐惧。恐惧则让他失去了勇气,他根本就没有勇气去大漠。

    “武烈侯,你没有诚意。”张良说道。

    宝鼎很惊讶,在他看来,出塞走大漠,太安全了,万无一失,而且可以将所有的痕迹彻底清除。他没想到这个时代的中土与大漠是两个几乎隔绝的世界,长城挡住了北虏掳掠的脚步,也断绝了南北两地交往的道路,中土与大漠老死不相往来。尤其位于中原的韩国,对大漠和北虏的印象基本来自于书籍和传说。张良虽少年游历,但足迹尚未遍及中土,更不说过长城进大漠了。他对大漠一无所知,他当然不会走大漠,而宝鼎有前世的知识积累,当然向往大漠,向往那片神奇的土地和土地上野蛮骠悍的各种各样的少数民族。

    “我没有诚意?”宝鼎哭笑不得,“没有诚意我坐在这里干什么?理由我刚才说了,另外三条路根本走不通,我没有那个本事让你们一帆风顺地逃出大秦。最安全的路就是向西,出塞。”

    “但我人手严重不足,我没那么多人保护太子丹。”张良实话实说,“大漠上到处都是北虏,我没有实力保证太子丹能够安全越过大漠。”

    “我有,我可以保证。”宝鼎笑道,“我有实力保证把太子丹安全送达代北。”

    “你哪来的实力?你能借我多少人马?”张良冷笑道。

    “我!”宝鼎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还有师傅。”宝鼎又手指莫名其妙的韩非,“还有我的二十黑鹰锐士。一千虎翼卫,还有三千北军骑士,够不够?”

    韩非和张良目瞪口呆,匪夷所思地望着宝鼎。

    “你要造反啊?”韩非忍不住惊叫道。

    “你带四千骑出塞?”张良鄙夷冷笑,“理由呢?你为什么出塞?粮秣辎重如何解决?”

    宝鼎笑了起来,摇摇手,“如果我没有绝对把握,我敢做这事?言尽如此,信不信由你。如果你相信我,那就回去做准备,等我的消息,随时西进出塞。”

    “你要出塞?”韩非追问道,“所为何事?”

    “救师傅的性命。”宝鼎笑道,“太子丹逃跑,师傅必受牵连,随我出塞,可保无虞。”

    韩非哪信?他是何等人物?没有确实证据,秦王政不可能对他下毒手。杀死韩非的影响太大了,会影响整个中土,各国士人都将因为韩非之死而对西秦产生怨恨和恐惧。

    “武烈侯,此事重大,切切不可大意。”韩非的脸色有些难看了。宝鼎傲慢自大、漫不经心的态度让他的信心大打折扣。

    “少则一月,多则两月。咸阳必有我出塞消息。”宝鼎收敛笑容,正色说道,“师傅且宽心到,时便知分晓。”

    车马拐进一僻静小街,到了灯光黯淡处,张良下车,扬长而去。

    宝鼎掀开帷纱,望着迅速消融于夜色里的飘逸身影,久久无语。

    “武烈侯担心吗?”韩非问道。

    宝鼎摇摇头。他此刻的心情很复杂,说不清道不明,有同情。有惋惜,也有一股萧瑟的苍凉。张良的一生是失败的一生,他的理想化作了烟云,他的心愿从未达成,他最终或许是念及天下苍生,帮了刘邦一把,然后便悄然而去,再不顾恋红尘凡世,一心求仙问道去了。我的未来呢?我的未来会不会像他一样,在王国败亡的痛苦和理想破灭的失望中年复一年的饱受煎熬?

    “师傅,我不担心。我若强大,他便会望而却步,避之不及;我若孱弱,不待他动手,早有人把我大卸八块了。”

    宝鼎不怕张良在事后反捅自己一刀。此事有秦王默许,自会有人全力遮掩。他担心的是自己实力不够,没办法拯救帝国,像张良一样,一辈子做着一件毫无希望的事,虽付出无数,却徒劳无功,只能看着擎天大厦一点一点地坍塌,那种痛苦,那种绝望,非人所能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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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鼓角楼是西墨之府,昔年为昭王所赐,以嘉赏其为大秦做出的功绩。今钜子蒲溪子和一帮门客、弟子居住其中。

    墨家传承至今,已分三支。一支在关东,为东墨;一支在吴越,为南墨;一支在咸阳,传承最久,影响最大,即为西墨。

    秦人尚武,墨家讲究攻守之道,双方彼此需要,所以墨家在大秦为历代君主所看重。墨家钜子及其弟子在西秦除了广授门徒外,其中最重要一个任务就是为大秦军方培训中下级军官。所以鼓角楼也是大秦唯一的一座主习兵事的大学室。鼓角楼因此名扬天下。

    另外,西墨还经常奉大王令,派遣弟子随军参战,辅助地方郡府修建城池、关隘,而制作大兵更是墨家的拿手绝活,也是墨家最大的收入来源。

    鼓角楼位于白鹿坊,占地极广,有百十座楼宇庭院,气势较大。

    宝鼎对墨家和鼓角楼闻名已久,却是第一次登门。站在这座声名显赫的大府前,他不禁扪心自问,我在咸阳都忙了些什么?竟然直到现在才过府拜访,这还是因为韩非师傅的命令,把自己硬拽来的,否则还不知猴年马月跑来看一看。这让他想起了前世的大都市,人人都为生存而忙,没日没夜,至于都市里的名胜古迹,则是旅游者的最爱,与生活在都市里的芸芸众生们却是两个世界。我在咸阳忙得团团转,连读书的时间都少了,更不要说跑来拜访鼓角楼了。

    正感叹间,一群人从府内匆匆迎出,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他们的服饰,个个衣着朴素,朴素得让人以为他们是闾左贫贱。

    当前一人鹤发童颜,精神矍烁,头插一支木簪,黑色粗布袍上打着几块显眼的补丁,脚上一双玄色布屦(ju)更是破旧不堪。

    韩非脚下稍稍加快,两人相距数步时便开始见礼,恭敬而繁琐,一套套的连说带比划,标准的古周礼仪。

    宝鼎拖后两步,目光从这位白发老者身上移向他身后人群,其中有三位老者,有五位中年人,估计都是墨家有头有脸的人物。这群墨者面向韩非,微微躬身,神态非常恭敬。

    礼毕。韩非侧身,虚手相请。宝鼎上前二步,站在韩非身边。

    “这位是钜子。”韩非介绍道。

    宝鼎恭敬施礼。蒲溪子恭敬致礼。看得出来,他对宝鼎很尊重,并没有因为年纪学识等原因而有怠慢之处。

    旋即蒲溪子为韩非和公子宝鼎介绍自己的师兄弟、弟子和门客。这些人的态度更是谦恭,尤其对公子宝鼎,更是露出一股敬畏之色。这人狠不狠不在于力气大小,年纪大小,而在于他杀了多少人,是怎么杀的。宝鼎小小年纪,杀人如麻,对自己狠,对敌人更狠,这种人谁不怕?

    彼此寒暄一番。蒲溪子请两位贵胄公子进府。韩非当仁不让,率先入内。宝鼎与蒲溪子谦让一番,相携入内,但宝鼎错后了半步。这个小小的细节让蒲溪子和一众墨者对宝鼎即刻生出了几分好感。谦恭知礼的人即使嗜血好杀,本性也不会太坏。

    酒筵不丰盛,甚至可以说是很节俭。墨家钜子蒲溪子和一众作陪墨者倒是吃得津津有味,似乎难得吃上这么一顿“丰盛”的饭菜。韩非尝了几口小菜,然后便抱着一爵甘醪浅浅品尝,自始至终就没有再加满。宝鼎举箸踌躇,感觉难以下咽,即便是甘醪,吃到嘴里也有一股难闻的怪味。好在他前世也是苦人家出身,今世虽锦衣玉食,但时日尚短,远不能与那些从娘肚子出来就含着金钥匙的贵族相比,所以他面带笑容,勉为其难地强迫自己“狼吞虎咽”。

    他自从来到这个时代,除了在代北受了点苦以外,就再也没有尝过“饥寒交迫”的滋味,他不知道这个时代的庶民贫贱生活如何,也不知道他们的衣食住行是不是可以勉强维持生存。咸阳是个大都市,宝鼎接触不到这个都市的最底层,更不要说去接触乡村的农夫了,他全副身心都放在权力博弈上,放在拯救帝国的大事业上,他已经忘却了这个时代的最底层,如果不是他的灵魂里装满了前世的记忆,他恐怕真的就此告别了支撑起整个中土王国的庶民阶层。

    他的身份太尊贵,地位太高,他高高在上,眼里只有日月星辰,对他而言,这个世界的芸芸众生和脚下的草芥蚁蝼其实没什么区别。

    这一刻,当他咀嚼着嘴里苦涩的菜肴,当他吞咽着粗糠一般的黍稷,他蓦然发现,自己的梦醒了,自己又回到了前世,回到了那座拥挤的都市,他仿佛看到自己正在为生存而奋力挣扎的身影,仿佛又看到自己蹲在街角狼吞虎咽地吃着五块钱的盒饭,而几十层的高楼就在身后,上百万的豪华轿车正从眼前驶过,但这一切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自己除了拥有正在破灭的理想外,就只有手上这份已经见底的盒饭。

    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痛楚突然从心底涌出,霎时袭遍了全身。宝鼎情难自禁,眼圈蓦然红了,泪水不可遏止地冲了出来。宝鼎放下竹箸,以手掩面,任由泪水倾泻而下。

    韩非黯然低叹,不再掩饰,把手中的酒爵放到了食案上。

    蒲溪子和一众墨者面面相觑,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定的眼色,随即中止了筵席。

    宝鼎积压在心中的痛苦情绪随着泪水而宣泄。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但他控制不住。

    他从走进大堂开始,便知道自己其实才是今天筵席的主角。墨家钜子蒲溪子和韩非的关系显然非同一般,他们请韩非帮忙,把自己请到鼓角楼,目的无非是拉近彼此的关系,看看能不能给墨家带来利益。墨家的目的达到了,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泪水给了他们一个清晰的讯息,自己被他们感动了,接下来墨家钜子肯定要说出真实意图了。

    宝鼎对墨家学说还是有所了解。墨家学说在中国历史上有重要地位,凡是喜欢历史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墨家的学术思想,比如“兼爱”,也就是后世的“博爱”思想;比如“非攻”,也就是“反战”思想;比如“节用”,提倡节俭反对浪费奢侈。墨家从建立之初就有一套严密的组织系统,墨者不但要遵从严厉的规则、艰苦的训练,还需要具备高尚的道德情操,所以真正的墨者很少,这也是导致墨家衰落的一个重要原因。

    其实仔细想一想,墨家的衰落是一种必然。这是个“利”字当头的时代,士伍皆为“利”而奋斗,“利”包括官爵财富和功名,是一己之“利”。墨者出自庶民,为庶民的利益而奋斗,对“己”苛刻到了极致,不求官爵财富,不求功名利禄,所得之“利”全部用在了实现“兼爱”、“非攻”这种追求抱负上,结果可想而知。这世上有多少人的思想道德高尚到了“我为人人”的地步?太少了,从古至今,太少了,凤毛麟角啊,所以墨家不管在学术思想上还是在本身组织的发展上,都脱离了大时代,最终是要被时代的大潮所吞没。

    随着中土诸侯国的战争由“争霸”转向“兼并”,战争的频率和规模都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潮,墨家的主要学术思想已经不容于这个时代,所以墨家迅速衰落分裂,比如东墨,就转为纯粹的学术研究,他们在逻辑学和几何学上都有建树,而西墨和南墨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向武士集团和游侠方向发展。西墨事实上就是大秦供养的一个武士集团,而南墨则以游侠为主,当今著名的节侠和刺客大都来自南墨。

    西墨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大秦王族的看家护院,他们还在努力宣扬墨家学说,努力倡导墨家思想并身体力行,为此他们收养孤寡残疾,他们乐善好施,他们年复一年地为贫贱免费治病,他们参与战争,试图以战止战,他们利用一切机会向大王进谏献策,竭力游说公卿大臣们采纳墨家的治国策略。

    大秦需要墨家对王国统治有用的东西,对于他们不需要的东西当然不会支持,甚至公开进行打击。最为明显的就是“入仕”。大秦以法治国,法家学术思想是国策的核心,法家的子弟门生占据了朝堂,他们利用手中的权力毫不留情地打击墨家,导致西墨在大秦举步维艰,影响力日减,其门徒更是一年比一年少,如今连生存都变得异常艰难了。

    刚才在来鼓角楼的路上,韩非就向宝鼎详细介绍了墨家的现状。宝鼎非常感慨,觉得西墨就是大秦的活雷锋,这个时代竟然还有这样一个慈善团体存在,真的太罕见了。他只顾感慨,倒是忽略了韩非给自己介绍墨家现状背后所隐藏的深意。现在这府门一进,酒筵一摆,宝鼎也就明白了,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触景伤怀,竟然失态落泪,如此一来,他把自己拖进了墨家这个“陷阱”,想跳出来都来不及了,谁让你当堂落泪?难道是吃饭哽住了?抑或眼里进了沙子?解释不了嘛,分明就是被墨家的拮据和艰难刺激了。既然深受刺激,大有感触,那就要拿出实际行动帮助墨家。

    这都是什么事?宝鼎自怨自艾,苦叹无语。

    这事他不能轻易做出决定,因为在他印象里,墨家应该实力不俗,不至于落魄至此,钜子蒲溪子摆出这番“窘迫”样子,其中必有深意。首先他必须弄清楚,墨家在咸阳属于那个派系,不能莫明其妙上了当。

    “武烈侯因何落泪?”韩非一语双关地问道。

    “师傅何必明知故问。”宝鼎抹干眼泪,尴尬说道,“我位卑权轻,恐怕帮不上什么大忙。”

    “武烈侯乃咸阳新贵,如果你帮不上忙,那就无人可以帮助墨家了。”

    宝鼎疑惑地望着他,心想你是法家大师,和墨家应该是对头,现在怎么倒过来了,你倒像一位墨家大贤,为墨家积极奔走,奇哉怪哉。

    “钜子……”韩非望向蒲溪子,“人,我帮你请来了,你就实事求是地说。武烈侯是我的弟子,师傅有事弟子服其劳,这是武烈侯亲口告诉我的。你我几十年交情,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是武烈侯的事,所以你敞开来说,无所顾忌地说。”

    宝鼎头皮一麻,惊讶不已。没想到韩非还有如此霸道的一面,学问还没有教,上来就“讹诈”弟子,有这么做老师的嘛。

    蒲溪子神色尴尬,也被韩非这番话说得下不了台。他好歹也是墨家钜子,西墨的领袖,这个面子还是要的,但没办法,韩非和宝鼎都是公子,韩非是法家大师,宝鼎是咸阳新贵,比他的地位高出太多,而西墨如今衰败式微,早已落魄,他没有底气,腰杆直不起来啊。

    想到墨家的未来,想到那些对自己寄予厚望的墨家弟子,想到今日步履维艰艰难度日的鼓角楼,蒲溪子咬咬牙,一鼓作气把墨家的现状详细介绍了一番,归根结底一句话,因为在咸阳被边缘化,政治上没有地位,导致墨家急骤衰落,目前墨家急需援助,以便重新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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