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大统六年(公元540年)-夏

眉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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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乙弗氏死后,灵柩被安放在麦积山石崖上开凿出的石龛内。

    这个仁慈的女人,到临死了,还说,愿至尊千万岁,天下太平,虽死无恨。

    可是她一定是恨的。这世道不给一点温存的光。

    安陵的法事做完后,众人都散了。尉迟术说:“昔日丞相为夫人开凿的石窟就在这附近不远,听说前些日子刚刚完成了,夫人可要去看一看?”

    那石窟两丈见方,一丈见高,内有几尊姿态各异的佛像。主佛是卢舍那佛。那佛像站立莲台,身披璎珞,头戴宝冠,作俯视态,嘴角微翘,垂目微笑,睿智而慈悲。

    卢舍那佛的身边有阿难、迦叶、胁侍菩萨和力士、天王。或慈祥,或虔诚,或庄严,神态各异,色彩明丽,极为精美。

    在卢舍那佛的脚下,还有一尊等身高的石像,是个穿浅红色紧身窄袖短衫和间色裙的女子,梳着蝉鬓堕马髻,鬓边簪木芙蓉,臂间披着帔子,嘴角微翘,富贵又安详。

    在那石像下面有一个不高的底座,上面刻着:邹明音宇文泰妻魏大统三年。

    大统三年。我嫁给他三年了。

    这便是这个石窟的供养人。是我。是他为我供养的。

    连功德亦要帮我修得圆满。

    尉迟术看那雕像,笑着说:“工匠大概是拿着夫人的画像照着雕的,真有几分相似。”

    我轻轻一笑。

    我想,也许是时候该回长安了。

    另一个侍卫从山下匆匆而来,说:“夫人,丞相来了。此刻已经到了妙胜院了。”

    我回头问尉迟术:“你知道他来?”

    尉迟术笑着摇摇头:“丞相的行踪哪里会告诉我们?他之前一直在沙苑备战,未曾提及要来秦州。”

    我回到妙胜院之时,正是夕阳斜照。昔日婢女仆从们来回走动忙碌的庭院此刻空无一人,只有金色的余晖铺陈一地。红霞晚照中起了一丝风,吹得我手臂间的帔子随风飘飞。我走进去,见到他站在东配房外的那排葡萄架下,负着双手,仰头看着那架子上挂着的一串一串紫黑色的葡萄。夕阳照在他的脸上身上,赤红一片。他不动,像一尊静默无言的雕像。

    “宇文泰。”我唤他。

    他缓缓低下仰着的头,转过来看我。他的窄窄的脸浸在夕阳的光里,金红一片。

    “宇文泰……”甫一见到他的模样,便忍不住哽咽。

    相隔一年了。他仿佛一夕间就老去。额上眼角都有细细的沟壑,下巴和腮边蓄起了茂密的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高耸的鼻梁像孤独的山峰挺立。

    岁月无情。沧桑了。

    三十五岁的男人,一年中,又不知经历世间多少错乱。政治阴冷无情,步步蕴藏杀机。

    惟有那双细长的丹凤眼,还执着地清亮着,不显疲态。

    我走到他面前。他依旧负着双手,看着我,半天不说话。

    突然冲着我咧嘴一笑,问:“葡萄酒还有吗?”

    我蓦地潸然。

    他上前一步,低着头看我。那双狭长的凤目中溢满了温柔。他抬起手指抚着我的嘴唇,轻声说:“不远千里差人送来那么一囊,是要我尝什么滋味?”

    我心中一热,扑进他怀中。

    夏夜的葡萄架下,明月朗朗,凉风习习。不远处松涛阵阵。我靠在他肩上,谁都不说话。

    最终还是他打破了沉默,问:“还不打算回长安么?”

    “你还要我回去么?”

    他斜过眼睛来看我,说:“你若不回去了也罢,我这就回去纳几个妾,日子也能过得。”

    他又戏弄我!

    我眼一瞪,又忍不住发笑,伸手去打他。

    他一把捉住我的手,顺势将我揉进怀中,笑道:“这妒妇,眼中揉不得一粒沙子!”

    “你……”

    话未出口,他将我推在葡萄架上,一口急急叼住我的嘴唇。

    力气太大,葡萄架一撞之下,落下几颗乌紫的葡萄。

    他喘息,狭长的凤目魅惑又迷离,声音低沉而嘶哑:“明音,我好想你。你想我么?”

    月光洒落一地的清辉。葡萄架下被月光照出一片斑斑驳驳的阴影。

    抬手拾起一颗落在我身上的葡萄,看着他的眼,轻轻送入他口中。

    “我想……”

    他的眼中陡然燃起熊熊的烈火,如一头**良久的兽,看着我的样子似乎想将我一口吞食入腹。他将我顶在葡萄架上,一手提起我的腰,另一手掀开了我的裙子——

    烈火焚烧之中我已头目昏沉,他贪婪而急切,在我的身上放肆地掠夺攫取。用尽全力。我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激荡着难言的快乐和苦痛。喘息中我睁眼看到地上的影子。那些在头顶上挂满了的葡萄串跟着架子剧烈摇晃着,地上的影子也随之晃来晃去,姿态妖冶又迷离。熟透的葡萄一颗一颗纷纷落下来打在身上,身体厮缠中被挤压着,甜腻的汁水胡乱四溅在皮肤上,空气中也渐渐散开葡萄的清香。

    混着他身上的汗味,和阿末香的气味。

    我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贴在我的耳边,一片潮热。

    还有葡萄架晃动的声音,夏虫的声音,松涛的声音。夜的喘息声如游丝般在耳边飘荡,若有若无。

    浑身无力,发髻散乱,钗环尽落。我贴着他沁着汗水的身体,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他,突然感到无助得心里发紧——

    这个令我爱恨不能的男子,我遇着他,百般闪躲,千般抵抗,终究劫数难逃。

    “宇文泰……”我闭上眼,吐一口气,忍不住轻轻唤他的名字。

    头上云翳滑过,蒙住高悬明月,此处是永恒的黑夜。松涛的轻吟,葡萄的芬芳。他的手像带着魔咒,在滑过的每一寸皮肤上点燃熊熊烈火。

    云翳又过去了,月光蹑手蹑足,撒得葡萄架下的男女一身燦璨银辉——

    此番终于不是心事杂芜。

    此番终于,眼里心里都全是他了。

    苦涩,甜蜜,哀伤,又喜悦。

    我闭上眼紧咬住唇,身体里骇然涌起一波又一波滔天巨浪。

    却有一滴泪,自眼角滑落了。

    他在我恐惧的时候,遮住过我的眼睛。——

    他从来都如此温柔。

    呀,开膛挖心,偷换魂灵。就算使劲浑身解数,结局也由天定。那一席好宴,终归琴瑟哑然,曲终人散了。

    恍惚睁开眼,已是天光大亮。我还蜷在他的身边。丝质的薄被覆着一宿的春光。

    似一条蚕,从那丝被中慢慢爬动着探出头去——

    一抬头,见他早已醒了,只未起身,此刻正支着肘看着我。

    “醒了?”他一笑,伸手理了理我散乱了一脸的长发。

    我哑着声音应了一声。仍旧困倦,半闭着眼,把脸在他胸口蹭了几下。心里莫名的一阵踏实。

    他嗤地一笑:“跟个懒猫儿似的。”他的手探进丝被,在我的身上轻轻一滑而过,说:“昨晚那么诱人……”

    我猛的睁开眼。脸却一下子烧得滚烫。

    他又一笑,伸手来捏我的脸:“脸红什么。”

    “不许说。”我伸手去捂他的嘴。

    他笑嘻嘻地取下我的手,轻轻抚着我的额头,说话的语气既爱又怜:“你我成婚至今,我一直事务缠身,都没好好陪伴过你。近日朝中内外都无甚大事,我总算有时间可以陪你四处去走走。你想去哪里?”

    他这一说,触动了我的一桩心事。

    当日从建康远嫁,家中一切算不得好。当日他同梁主求娶时说共伐三荆平分其地,后来他遣如愿平定荆襄,梁隔岸观火未出一兵一卒。之后宇文泰分给了梁三个州郡,算是完结此事。也不知后来家中有没有因为此事再生事端。

    然而宇文泰怎能陪我回建康去?

    见我出神不说话,他问:“想什么呢?想到去哪里了?”

    我勉强一笑,说:“我想回建康家中看看。——但我知道你为难,还是算了。”

    他听了,叹了一口气,说:“这本也是人之常情。但是我们的情况你也知道。别说我不能公开去建康,就是你,也不能去。”

    我知道他的道理,但是听他亲口这样说,内心里不免还是有些失望。也只得轻轻一笑,倚在他怀中不再说话。

    半晌,他说:“可令人多备厚礼,你写一封书信,以你诞下的嫡长子满周岁为由,送到你建康家中。再让他们回了书信过来。如此,你既尽了孝心,也知道了家中的状况。这样可好?”

    他事事周全,什么都为我想得周到。

    我点点头。

    他笑着说:“那些南边的汉人哪,总以为我们鲜卑人是夷狄。这下可让他们知晓,我这个鲜卑人,可没有亏待他们汉家的女儿,是不是?”

    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样的话,我只能苦笑一下,说:“昔年衣冠南渡的血泪教训太深刻了。人都是思念旧都的。”

    他不屑地撇撇嘴:“我觉得萧衍那个老头子可是一点都不想念洛阳。”

    我抱着他:“我有些想念洛阳了。”

    他笑起来:“那简单。等我收复洛阳,让全城百姓列道迎你入城。”

    又胡说八道!我忍不住白他一眼。

    我们起身后不久,有侍从来报:“新上任秦州刺史得知丞相也在秦州,邀请丞相和夫人晚上去府上赏光家宴。”说着,递上一个帖子。

    宇文泰接过帖子打开扫了一眼,合上冷笑道:“他倒消息灵通。连我们住在这里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我问:“武都王要卸任回封地么?”

    宇文泰看了我一眼,说:“他任秦州刺史本就是为了将乙弗氏迁来陇右,如今乙弗氏死了,让他回去吧。”

    “新任刺史是谁?你好像不怎么喜欢他。”我说着伸手去拿他手中的帖子。

    打开帖子,映入眼帘的竟是那熟悉的字体,纵横飘逸,落纸云烟。

    末尾盖着一方鲜红的私章。“独孤信白书”。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手心里忽地浮起一层细细的汗,竟不知该用怎样的手势将那帖子合上,捏在手上,却又觉得烫得发慌。

    半晌,忽然想起宇文泰,抬起头看他一眼,见他目不转睛盯着我,不由得尴尬一笑,手足无措。仿佛一肚子心事被人窥觑,下意识将帖子藏到身后,又陡然意识到不对,又从身后取出来,递给他。

    他瞅着我,接过帖子去,一言不发。

    我尴尬莫名,挤出一丝笑,讪讪地说:“我……我还是不去了……”

    突然间觉得委屈,竟有那么多的心事无法同他道明,只能埋在心里,任之慢慢腐坏。

    任他胡思乱想。

    心头如有一把尖细的薄刃缓缓割过,伤口细密而深刻。里面轻轻探出头向外张望的,都是那些不足与人道的悲伤和无奈。

    “你……别那样看我……”我低下头紧咬住唇,泫然欲泣。

    他紧着的眉目忽然间一松,伸手将我抱住。

    “忘了他!明音,忘了他!”他将我的头按在他的胸口,狠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