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一局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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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原和南疆这场仗,足足打了三个月。汪录的部队虽然兵强马壮,然而南疆地理上占尽了先天优势,易守难攻,两方就这么不断僵持着,从秋风萧瑟打到了冰天雪地的天气。

    华音身子养好了之后,闵隽尘便带着她回金陵。中间还折道去了趟洛阳别院。苏柔端自从华府出事以后便不知所踪,小谢按照闵隽尘的吩咐,在洛阳别院一直等候着,没想,竟真的等到了苏柔端。得知华音没有事,苏柔端也十分激动。后来,华音和闵隽尘到了洛阳,商量了一番之后,决定大家一起回金陵。

    元宵节过后,天气便渐渐转暖,冰雪消融。桃花初绽花蕾的时候,华音和闵隽尘、小谢一起在院子里煮酒,阿普在院子里捏泥巴,捏好了一个球球就朝小谢身上扔。小谢这个叔叔如今成了这里最没有气势的人,因为华音和闵隽尘张口闭口都在指使他,就连偶尔串门的蒋少玄,都拿他当下人。

    小谢正要揭竿起义,苏柔端从厨房那头端了个托盘出来,喝道:“小谢,来帮忙。”

    小谢举起来的手又弱弱地收了回去。果然是他活得太不像个主子吗?连最温柔的苏柔端都指使他。他只好颓废地去厨房帮忙了。

    众人正吃着点心,崔家的马车在门口停下,马车上身穿官服的崔岩跳下来,面色复杂。

    华音心里登时一紧,赶紧迎上前去:“是不是边境有战报传来?他们没事吧?”

    崔岩将那封奏报放到她手心里,目光凝重:“你自己看吧。”

    华音捏着那个信封,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勇气打开。还是闵隽尘走过来,从她手中接过:“我来看吧。”

    在她惶惶的目光中,他抽出那封奏报,看到最后,脸色却是比崔岩方才更为复杂。

    “到底怎么了?闵隽尘,你倒是说啊。是不是他出什么事了?”华音几乎要急哭出来。

    闵隽尘垂眸,再抬头的时候,却是带着一丝笑容:“中原胜了。他总算没有食言。”

    他不说的时候,她心里有无数不祥的预感,他现在说了,她却又不敢相信了。抢过他手中的信,一字一句地看下来,当看到那句“后续部队将由李秋狄带领班师回京”,她才终于确定,他没事。他要回来了,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她握着那封信,激动了好一会,才狠狠瞪了崔岩一眼:“你知道他没事,还给我摆那张脸,想死吗?”

    崔岩玩味一笑:“那小子把你扔给我们,非不让我们同他一起上战场,我心里有气,只能讨点利息了。”

    “我记着了。”华音对他道,“等秋狄回来,看我不让他收拾你。”

    闵隽尘转身提起自己的斗篷,今天出来得够久了,还得回驸马府去看看初曦。

    “小谢,记得晚上的药不要断了。”

    华音的身子自从那次重伤以后,就落下了病根,而且她本身就先天血气不足,最近一直手脚冰凉,有些气喘的征兆。闵隽尘将小谢留在她这里,却还是每天都会过来一趟,看看她到底喝药了没有。

    这样无微不至,让华音更感到不安:“其实有小谢在,你不用每天过来的,你又要入宫,又要照顾初曦,我这边就不用太费心了。何况,我的身体这几天已经好多了。”

    闵隽尘淡淡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若真的过意不去,等李秋狄回来,让他陪我下几盘棋便是了。”说着,他穿好斗篷,转身踏出了门。

    虽然是初春,天气却还是有些凉。闵隽尘坐在马车上,想起三个月前那一局棋。

    执黑棋的手落下最后一个子,胜负已分,黑子堪堪赢了白子一个子。

    “闵隽尘,其实我倒希望你赢了我这一盘。可我下得敷衍,你下得比我更不用心。”李秋狄无奈地收回执棋的手。

    闵隽尘叹了口气:“李秋狄,我这一生,从来没后悔过什么事。哪怕毁了华家,我到现在仍觉得,那是我应当做的事情。我唯一后悔的,是选中你成为我布的局里的一员。我想过无数次,如果将你换成别人,会不会是今天这个结果?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我确实有私心,对我来说,也许你离开的这段时间,是我最后能留在她身边的时候了……”

    “你我本棋艺相当,可惜,我希望你赢,你希望我赢,我们步步相让,这盘棋下得实在令人痛苦。”李秋狄扔开棋盒,躺倒在院子中,“闵隽尘,如果我不能回来,替我照顾她们母子。”

    闵隽尘仰头望着明月繁星:“李秋狄,其实……你大可以不走。虽说军令如山,在我看来,也不是毫无办法。你听过,世间有药能令人假死吗?”

    李秋狄笑了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不能只顾儿女私情。从前我想过,如果找到华音,哪怕抛弃一切,和她天涯海角我也愿意。可在军营这些年,我派出去过多少兄弟,他们之中有些人,再也没能回来。他们也有家,也有父母妻儿,他们本也可以安稳快活地活着,最后却为国捐躯,连尸骨都找不到。他们是为了保家卫国而戍守边境,而我当初从军,却只是因为我想少一些时间想念华音。我凭什么让他们拿命去拼杀,而我却在这里逍遥快活呢?国将不保,家何为家?这一仗,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打。”

    国将不保,家何为家?闵隽尘念着这两句话,看着说话的人坚定的眼神,忽然有些明白,华音为何那样喜欢这个人了。胸怀广阔,正直坦荡。人的一生若只拘泥于一个情字,必会变得狭隘计较,就如他闵隽尘,放不开一个仇字,最终,只有与自己喜欢的人越走越远。

    杯中的茶已经凉了,闵隽尘却端起来饮了干净,苦涩尽头,却是一丝甘甜:“李秋狄,你一定要回来。否则,我就是下地狱也要找你算账。”

    马车缓缓前行,从窗口望过去,天边晚霞染红了半边天。闵隽尘忽然一笑,他的心里,许久没有这么轻松了。

    驸马府里一片安静,闵隽尘进门的时候,看见初曦推着轮椅在折桃枝,有些吃力。他走过去,帮了她一把,将那枝已经开放的桃花放到她手心里。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首诗,好听吗?”她低声地问。

    闵隽尘应道:“是一首好诗。”

    初曦推着轮椅到一个好位置,望着晚霞的方向,又道:“闵隽尘,我累了。我知道你也过得很辛苦,我愿意放手,向皇兄求个和离。”

    他低头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

    “我从小到大,要什么有什么。我十五岁那年,父皇办了一个宴会,将金陵之中的贵族子弟都邀请了过来,让我挑。那些贵族的子弟一个个看见我,就毕恭毕敬的,好像我是第二个父皇。我一个也没相中。我希望有一天,我能遇到一个不怕我,会只是当我是初曦的人。我以为你是,可原来,我错了。”

    她转过轮椅看着他:“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虽然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礼,可是你的眼神却好像在看一个普通的小女孩。我第一次看到有一个人不怕我,只当我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闵隽尘,我就是在那一刻喜欢上你的。”

    “我已经习惯了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得到,我设计你,我求父皇赐婚,这些手段在你看来或许很卑劣,可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新婚那天晚上你说的话,我真的完全相信了。哪怕后来多少个日子,你一直回避与我圆房,我还一直相信你说的那些原因。可我没想到,你恨我到这种地步,不惜让我成为一个废人……”她摸着自己的两条腿,“我已经付出了这样惨痛的代价了,我想开了,我不想这一辈子再和你纠缠下去了。闵隽尘,我认输了。”

    闵隽尘蹲下身去,摘过一朵桃花,戴在她的发间:“对不起,初曦。你是个好女孩,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错在他早已心有所属,错在他对世间早已没有了感情,错在他以为所有事情都能简简单单,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你应该有个更好的人来配,初曦。闵隽尘只是这世间最低劣的尘泥,不配站在你身边,亦不值得你付出这样深厚的情谊。”

    初曦苦涩地弯起唇角:“我如今这副样子,还有什么指望?我只想安安静静度过余生,但求无人打扰,活得有一丝尊严便是了。”

    话说完,却感觉他握住自己的手。初曦有些诧异地看着面前陌生却又熟悉的人,听见他柔声开口:“我在南疆,找到了治你腿疾的药。初曦,不要放弃希望,你会站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