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节 暴室(一)

七七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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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室内光线晦暗,仅剩的一丁点儿亮光便源自于墙角燃剩的小半枝涩黄残烛。那怯怯的焰子叫满室死气沉沉的黑暗压着,瞧着让人喘不上气来。

    湿冷的垫褥就地铺设,散乱其上的冷衾犹如上冻后的枯树皮似的板结成一块。一只污秽不堪的椭圆形的木制便盆就着一堆干草随意丢弃在墙角的另一侧。

    午时、酉时一到,便会有看守将两盆馊臭的豆腐、霉烂的豆芽并些许残羹冷饭递放在木栏之下,通常二话不说便打了回转。

    而巴掌大的窗外,除了更深露重的寒气,其他的,便什么也透不进来了。

    我抬头复又望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四壁,而后,眸光流转,只紧紧地盯着眼前疏散了珠钗、散乱了发髻,一袭囚衣素服的灵儿。

    ‘你可后悔了?何苦跟我进来受苦遭罪的?蝶儿既走得脱,但凭你的机灵劲儿,倘若有心,必可得以脱身的。‘

    灵儿直直地跪在了脚前,微扬起下颚,眸中含了一丝晶莹。

    ‘勿论小主信与不信,奴婢这里且存着一番话只说给小主一人听。从前在碎玉轩当差,奴婢不过只是一名虾等的值夜宫婢。因双亲过世得早,宫外举目无亲,宫内孤苦无依,时常遭碎玉轩那帮老人欺辱,从无一人甘愿站出来为奴婢主持公道。犹记得听闻环儿歿了的那日,晚来风急的天气,连带着碎玉轩宫苑中的多色菊花亦被吹落了满地的花瓣。奴婢正洒扫着,便有姑姑进来让我放下手中的活计,随她安排我去碧瑶苑当差。不想姻缘造化使然,这原本是她们多数人厌恶的晦气差事,却使奴婢因祸得福,倒成全了奴婢安身立命的一席之地。而来到碧瑶苑让奴婢了解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外间传闻小主生性孤僻、倨傲,全是以讹传讹,小主顶和顺、温厚的一主子。‘

    ‘适逢小主不见弃。才一路抬举奴婢到贴身婢女的这个位置,奴婢没什么可说的。唯有尽心竭力地护着小主,伺候小主,把小主的荣辱当做自己的荣辱罢了。‘

    心头淌过一股温热,她的话,不经意地消抵着我对她的芥蒂。我拉着她的手,将其从冰冷的泥地上扶起。

    ‘女无美恶,居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疑。况,如今四面困壁,退无可退。你亦能义无反顾地追随我到这里,不能不使人心生疑隙。婉儿唯求日后不用提防身边之人。‘

    ‘小主是将灵儿当做知己心腹,方才会道出此番话来,灵儿虽天资愚笨,然,这点事理却还是能辨识得清的。尽管蝶儿姐姐也曾私下里教导过灵儿。后宫中主子有主子该克的筏子,奴婢有奴婢当适应的生存之道。这话里话外明哲保身的意味,让灵儿听着个明白。然而,灵儿更明白的是自幼双亲所授唇亡齿寒的道理。如若此回小主不幸懵难,碧瑶苑势必消亡在这偌大的宫苑之内。而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失却了主子的庇佑,日后指不定落魄到何等潦倒窘困之境地。进得碧瑶苑宫门的那日始,灵儿便在心底告诫自己,往后这座宫苑、这里的主子,便是与身家性命一荣俱荣一损皆损的命运了。‘

    ‘灵儿……。‘我微微有些动容。

    正说话间,酉时又至,泛着令人作呕的馊臭味的吃食,再一次被搁放在了木栏之下。

    灵儿见状,俯身上前,连忙从豁了口的瓷碗中,拨拉了些馊剩得不是那么厉害,勉强能入得口的吃食递与我手上。

    ‘小主,灵儿知道这里的饭菜确实粗陋,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您且将就着用一些吧!留得青山在,还担心日后没柴烧么?‘

    说完,她头一个捧起馊剩得厉害的那只破碗,毫不迟疑地狼吞虎咽起来。

    把人当做猪来喂,最显著的一个不良后果便是--那丫头自半夜起便开始闹起了肚子,椭圆形的木制便盆中泛着白色泡沫状的腥臭黄浆水糊,粘稠得成片地粘接在一处,使得暴室的每一分空气都无休无止地淫浸在迫人窒息的恶气里。

    这样的夜里,乌沉沉的窗外,隐约风动,可唯独吝啬的却是窗内的两位女子,没有一丝流动着的愿意游走进来。遮羞布帘后面的灵儿,遥遥无期地长踞于便盆之上,因着不受控的肚子制造出的越来越多越来越浓郁的恶臭,臊得满面通红,小脸急皱在一处,断线珠子似的泪珠儿不住地往外流,完全一副快要受不住的可怜摸样。

    我存心安抚,却也不能。先前好不容易勉强落胃的一些吃食,一早便翻江倒海似的吐了个干净,最最关键是胸口惶闷,头痛心慌难受得紧。

    见我此般情形,灵儿愈发羞愧难当,一言不发地默了好一阵。而后憋红了小脸,死咬住双唇,半晌,才嗫嚅地说道。

    ‘小主,奴婢无用,非但不能殚心竭虑地替小主分忧,还连累小主……,不如碰死便罢,望请小主成全。‘

    我定了定气,背过身用力揉搓了下面颊,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尚存一丝温润之色。

    ‘什么傻话?连累不连累的,竟还要用命来抵?亏你还叫我一声主子,你当真要在这里歿了,往后传出去,便更没人愿守着婉儿当差,碧瑶苑怕也要被人坐实凶苑之名了。此举确确是为我添足了污名,得意了那些害我之人。‘

    ‘可是小主……。‘

    ‘什么都不必说,这样下去,境况只可能更糟,先弄点动响把看守给招来再说。‘

    说完,我踉跄地挨到柱栏边,死命地拍打起来。折腾了好一会,掌心碰得生疼,指节都快拍裂了,那些当差的夜里却全都睡得跟死猪似的,如何也不转醒。

    我索性将裙裾撕裂出数条,绵密地缠掩于灵儿和我的口鼻,顶事不顶事地总多少能捱过些恶臭浊气。又将灵儿搀扶到一旁干草上略加安置,便将散着恶臭热乎乎的便盆轻移巧挪至木栏前,稍加倾斜,那些浊物的臭气便在我们待的暴室外亦弥散开来。再加上灵儿嗓眼里疼痛难抑的低呼,我拍打着栏杆的阵阵哀嚎。旁边的暴室,以及旁边的旁边,甚至更远处的暴室内流畅的酣呼声被渐次打断,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嘟哝声、咒骂声,很快整片暴室所在的区域都骚动起来。

    骚动继续蔓延,半柱香不到的功夫。便有一蓬着头,趿拉着拖鞋,睡眼惺忪的小个子看守极不情愿地朝我们这走来,可来到木栏外,却又掩鼻逡巡不前。

    ‘守卫大哥,婉儿的侍女着了风寒,肚子闹得紧。这大半夜的,太医院那边是不指望了,能不能请您通融一下,寻些燃尽的炭灰,且去去这里的腥臭?‘

    听毕,小个子看守似有为难地皱着眉。

    如此,我连忙退下腕间的碧玉镯子,拿绢帕包了,递将过去。小个子却仍有犹豫,接与不接之间面色徘徊不定。

    ‘昨日之事,尚未查实,即便皇上那亦未宣旨废除婉儿婕妤之位,婉儿如今只是遭人陷害,形同笼中之兽,总存有出去的指望。如若到了那日,你有否思虑过?这看守的位置可否稳当?内伺司那边,似乎也只叫看管,至于看管中有任何差池,慎刑司那里你可有几条命去抵?再则……。‘

    ‘再则,整片暴室区骚动不息,恶臭不绝,奴才自然睡不安稳。婕妤的意思,奴才尽知。只是关在这里的那么多人,唯独给娘娘如此优渥,奴才同样也得提着脑袋担待风险。恕奴才斗胆,昨日娘娘进来之际,摘除扣押的那只湖蓝色的凤簪,贱内很是稀罕。恳请娘娘赏了奴才,奴才亦好专心做事。‘

    小个子看守绿豆粒大的眼睛里精光一现,迷糊的睡意荡然无存。

    我心下盘算,原来又是那只凤簪啊?昨个灵儿给我梳妆之时且没大在意,怎么就偏偏选了那支?!不过,而今那支无非只关一个陌路的男人,许久之前已被淡化在宫外的记忆。眼下这般情形,这桩交易倒还也算得上公道,旋即脱口而出。

    ‘赏你!‘

    ‘不过,你顺带得帮我捎只吊锅瓷碗、洁净的水、小半斗米粒外加一只火折子。‘

    看守小有不满,眉宇间分明写着这顺带的也有点太多了吧!不过还是加急了脚步,掩着鼻逃也似的预备去了。

    忙完这一遭,我有些吃不住力地倚着窗边的墙壁瘫坐下来。稍加放松,便听得窗外隐约传来一阵树枝划过布靴的窸窣响动,侧耳细听,除却呜咽的风声,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心下正狐疑着,遽然感到脖颈之间似被什么人套挂上了一只刚捞出水的橡皮圈,湿冷的寒气蚀骨侵髓。身着单衣原本俯卧在干草上小憩的灵儿,那一刻也觉察出了异样,只拿目光朝我这边的方向一眼打量,便已吓得惨无人色魂飞天外,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小主,你,你……。‘

    循着她的目光,我低头一看。一只碗口粗细的毒蛇正用它黏滑湿腻的躯体缠绕于我脖颈之间,嘴里还不时冒出‘咝咝‘的惻森森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