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节 故土(二)

七七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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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下奇怪,从未谋面的皇上怎么就这么相信狼王的人品呢?难道就不怕射濯部狼王他拥兵自重,有图谋不轨的一天?退一万步来说,此番作为亦绝非黄子睿在皇上面前大有情面可以办得到的。

    又一次回到这里,射濯部已然不见昔日的祥和与宁静,取而代之的是硝烟弥漫的满目疮痍及毫无生机的遍地哀号。战争留下的是鲜血、是落寞,是毁于一旦的家园,更是永远无法弥补的伤。

    在一座阴暗潮湿的小帐篷里,我终于找到了遍体鳞伤的佟佟佳。帐帘掀起,骤然见光,她一颤,下意识地裹紧身上碎布般的褴褛衣衫,悲悯的眼神像极一头受伤的小兽。

    单凭她叫人心头巨恸的神色,不必开口相问,这些天她在这里的遭遇已了然于心。我走过去将她紧紧的拥入怀中。她感受到我身体上的温热和熟悉的气息,先是小声的抽泣,接而化为无声的恸哭。她哭,我便陪着她哭,两人就这么跪在地上相拥而泣,用泪水涤荡上苍施于她身上的屈辱、悲伤、痛苦、绝望。

    正哭着,一阵风从身后吹过,接着帐帘被人重重地掀起又放下,有人大步走了进来。未及我回头看清来人,却见佟佟佳先是一怔,接着原本紧抱着我的手臂攸然松了下来,嘴唇哆嗦着发不出一个音。

    ‘佟儿。‘背后之人轻唤一声。

    是他。不用回头,我亦知晓。那略带磁性的音质仍同先前唤我一般极具亲和力。聪明如他,现下可以做的,只是轻轻地唤,并不多说什么。

    听闻他柔声唤自己。佟佟佳涣散的眸子里忽然暴起一抹仇恨地光芒,她霍然起身,拔出狼王佩于身侧的弓矢,发疯似的便要冲出去。

    口中念念有词的尖叫到,‘我要一个不剩地杀光他们,这帮禽兽……。‘

    冷不防有比她动作更快的,左臂被人一提,轻微的一阵眩晕后,整个人已被死死地圈禁在狼王颇具王者气概的霸气的臂膀间。

    ‘听我说,冷静下来。冷静下来。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眼中的佟儿不是这般脆弱不堪。她的勇敢曾不止一次地令草原上的所有人慑服。请你,快点将那个她替我重新找回来,告诉她--这里。这里需要我们共同去做的事还很多。‘狼王的气息温柔地拂上她布满淤痕的颈项,这便是世间最有效的金疮药。

    佟佟佳整个人僵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地任由这个被自己一向奉若神明的男子拥着。我明白,此刻她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必定掩藏着的是心潮澎湃惊疑未定的一颗心。

    见她不置可否,狼王又问了一句,且正因这句,令佟佟佳犹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我想问你,事到如今,你可还愿做本王独一无二的大妃?牵着我的手。不离不弃地一路陪我走下去?‘狼王问得真挚而又坚定。

    他的话语令潜藏在佟佟佳眼底的最后一丝戾气消磨殆尽,佟佟佳更深地伏进他怀里,贪婪地嗅着依旧令她迷醉的气息。而后用力地点点头,再度红了双眼。只这一次,倾泻的却是与在我怀里完全不同的情绪。

    此情此景,我在这里已尽显多余。于是,轻抚开帐帘,悄然转身退了出来。

    毫无生机的山地高低不平,牵着马的蒙雷同库翡姌脚下踩着碎石和沙尘,一路辗转徘徊,流落在草原各部落间疏于防范的边界地带。颠沛流离的日子里,许何时抬眼望天,头顶的那一片在他俩眸中总是呈现出恒久不变灰蒙蒙的基调。四周永远是荒无人烟的原野,某个方向稀稀疏疏地点缀着几座低矮的小山。

    一夜之间,藩属被撤,父汗死了,封地没了,连同昔日风光的郡主身份一道化为乌有……,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一切都失却了它们原本的颜色。遭此噩梦巨变后的库翡姌一改往昔桀骜不驯的脾性,变得愈发沉默寡言起来。

    她独自走在前面,即便只是背影都不难看出她踌躇满志的心事。

    蒙雷不无担忧地向她的背影投去深深一瞥。

    这样的日子,确是苦了她。

    如若当初自己不去求助乌粱海部,如若半路上没有遇着她这么一位郡主,再如若他在库查巴面前开口时,她用她的刁蛮任性一口回绝了他的请求或是干脆直接将他绑了关起来当奴使唤。

    现在的她必将仍是那个无忧无虑、衣着光鲜的小郡主吧?!

    而现下,恐怕又将会是另一番不一样的光景。

    走到今天这一步,却是他蒙雷自己一手造就的。面对这样的一个她,他又有何颜面启齿规劝?思及至此,蒙雷下意识地伸手按了按尚存于腰间的硬物,一个重要的决定在他心底酝酿而生。

    从日出走到日暮,当夹杂着沙石的草原上刮来的野风再次将裸露在外的皮肤割得生痛的时候,他俩才停下漫无目的地脚步。

    在一处地势低洼的山谷间,他们好运地找到一个废弃的,用树杈和破旧的羊毛毡搭建的半人高的窝棚。想是有些时日没人用过了,那羊毛毡着实破烂得紧,夜风一吹,从毡顶几处大窟窿里鼓进来的风便发出哔哔啵啵好大的声响,似乎就要将棚顶整个给掀了去。既便如此,和他们连日来风餐露宿相比起来,也算得上是奢侈了。

    蒙雷捧来一堆枯草,往棚子里面厚实的铺垫了一地,又从林间拾来若干树枝,拢到一处在棚子的门口升起一堆篝火。

    篝火渐旺,跳动的火光中映照出库翡姌那张稚嫩而又略显苍白的脸。

    ‘饿了么?‘蒙雷小心地问。

    库翡姌睁着一双美丽而空洞的大眼睛摇摇头。

    蒙雷不再多言,从怀中掏出仅剩的半块干粮伸手给她递去。

    干粮递送到面前。她倒也接了,却仍旧不言不语,也没有进食的**。每每她这样,蒙雷便会使出浑身解数地去哄她。

    ‘姌儿乖。就要做额娘的人了,你不吃,腹中的孩儿便要遭罪。你不是也想看着我们的孩儿健健康康地出世的么?‘

    库查巴虽当众公布了蒙雷的驸马身份,可蒙雷至今都没真正的碰过库翡姌,之所以这么说,完全是照顾她焦躁的情绪。

    因为在库查巴没了后,库翡姌的情绪失控得厉害,有时连她自己都分不出哪些是事实?哪些又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唯独这句话对她多少还起些作用。

    只这一次,蒙雷却失算了。

    库翡姌闻言,抬起头。无神的目光空洞地扫过蒙雷的面上。嘴角缓缓地逸出一丝伤痛。

    ‘为了那不存在的孩儿。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哼呵呵……。‘

    库翡姌先是苦笑,笑到后来,那笑声便渐渐湮没在低沉的啜泣里。

    蒙雷走到她近旁坐下。将虚弱的她揽上自己的肩头。所幸,库翡姌并没有将他推开。

    柴火在不安分地火舌中发出的轻微爆裂声,抬头仰望明亮而又清晰的星空,蒙雷长吁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问出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憋闷他胸口的敏感话题。

    ‘你恨我么?‘

    夜,出奇地静。除却火堆中偶尔传来的爆裂声,那便只剩下他们彼此清晰的呼吸声。良久的沉默后,蒙雷忍不住打量起库翡姌,许是哭得困了,小丫头竟在自己肩头睡了过去。眼角依旧残留着未及干透的斑斑泪痕。

    蒙雷轻叹一声,弯腰将她抱起,放在窝棚中干燥厚实的草垫上,又褪下自己身上最外面的罩袍覆于她身上。指尖不经意带过她此刻沉寂的容颜,她的面庞似乎即刻在幻象中鲜活起来,她仿若仍是昔日那个敢于瞪大眼睛无所畏惧地迎向他目光的那个她。

    ‘你醒啦?昨日之事不必谢我……。所以,今后我俩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两不相欠?

    事到如今,你教我如何又能做到两不相欠?不论这个‘你‘是昔日的斯塔达蒙还是化身为今日的库翡姌,蒙雷我都必是亏欠着的,鼻头忽然间酸不可奈起来。

    蒙雷再次检查了一遍马匹有否在窝棚外的木桩上栓牢,又将随身携带的估计日后库翡姌用得上的物什悉数留下。将一切安置妥当后,手,这才意味深长地探向自己的腰间,指腹最后一次留念与不舍地抚过刀鞘,而后果断解下那柄镌刻着双羊头的尖刀,谨慎地将其在库翡姌身边掖放好。

    刚要起身,不料瞬息间手臂被人牢牢地拽住。蒙雷有些诧异地回转过来,库翡姌却仍旧闭着眼,并不看他,只道。

    ‘你这便是要舍我而去了么?‘

    ‘既然一早做好了离开的打算,何必又将这柄对你而言意义非凡的尖刀留下?‘

    闻言,蒙雷身形明显一滞,一言不发。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此去为母寻仇,你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凶吉难测之下,适才将这柄尖刀留与姌儿,只不过姌儿却认为你此举愚不可及所托非人。‘说完,草垫上的她忽然一把放开了他的手臂。

    蒙雷眸中滑过一丝讶异,脚尖转了几个方向,终是怔在了原地。

    ‘如若你只一心求死,姌儿知道,但凭姌儿阻亦阻不了你。姌儿,只请你最后听完一个故事,再走不迟。‘

    眼见着窝棚外火光中的柴薪渐渐颓显出骇人的白色灰烬,蒙雷又捧了一捧枯树枝投进去,火头又一次旺了起来。赤灼的热度映照在库翡姌面上,却依旧是一副浅浅淡淡的神情。

    ‘从前,有一条鱼生活在大海里,总感到没有意思,一心想找个机会离开大海。一天,它被渔夫打捞上来,高兴得在网里摇头摆尾,这回可好啦!总算逃出了苦海,可以自由呼吸了!

    就这样,鱼被放在一只破鱼缸里,每天欢畅地游来游去。

    每天,渔夫总会往水缸里放些鱼虫,鱼很高兴,不停晃动身子,展示漂亮的服饰,讨渔夫喜欢。渔夫乐坏了,撒下大把的鱼虫,鱼大口地吃着,累了则可以停下,打个盹。鱼儿开始庆幸自己的美妙命运;庆幸现在的生活;庆幸自己一身花衣。它自言自语道:这才是我向往的幸福生活。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鱼儿一天一天地游。它似乎有些厌倦,但再也不愿回到海中去了。我是一条漂亮的鱼,它总这么对自己说。

    后来,渔夫出海遇难了。渔夫儿子收拾了东西搬家了。什么都带上了,只忘了那条漂亮的鱼。鱼在缸里大喊:嗨!带上我,别丢下我!没人理它。

    鱼很悲伤。

    太阳升起来了,四周静俏悄……。‘

    ‘你知道这条鱼后来的结局么?‘

    话说到这,库翡姌突然坐了起来,双眼直直地望向蒙雷,嘴角边噙着她招牌的桀骜。

    ‘它死了,成了一条很快被人遗忘的不再漂亮的死鱼。呵呵,很嘲讽的一个结局吧?!‘

    ‘我想表达的是,既然被鱼儿被渔夫捞起来已成事实,那么,那渔夫就不要轻易地选择离开。就小鱼而言,从被渔夫捞起来的那一刻起,渔夫已成为了它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即便最后的结果同样是死,与渔夫死在一处亦是另一种幸福。‘

    蒙雷听完,略微有些动容。

    ‘我懂你的意思,单单你不明白的是,迄今为止,留在我身边的女人没一个有好下场。此番寻仇若是失利,世间少了我这样一个祸害,倒落得个清静。‘

    ‘又是寻仇?‘听到这二字,库翡姌眉头再次凝重起来。

    ‘为替你讨个公道,乌粱海部的封地、疼爱我的父汗、世袭的郡主称号……,一夜之间我全都失去了。族人的鲜血、那么多条枉送的无辜性命……,那么多的那么多,像梦魇一样纠缠了我这许多天。直到昨日我们路过山脊上的那座破庙,经书上的一段话提点了我--世间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现在能把握的幸福。道理我虽明白,真正要做到放下,心底仍旧免不了悲戚。‘

    ‘只这样一个我,现下想知道的是:如若,我请你为我放下所有的仇恨,你可否做到?‘

    蒙雷抬头良久地凝视着她,明亮的眸子里,慢慢地,溢出一片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