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容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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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成出去匆匆将手腾出来掀起帘子进来,笑道:“这是怎么了?一会儿功夫脸拉得这般长?”

    自古有话说女人心海底针,他与情字上并不是那种天生活泛的,要他猜春福的心事着实为难。他在她旁边坐下,炕烧热了,她脸上也有了红润的光泽,只是面皮紧绷,他不解:“我何时有了这般轻易惹你生气的本事?”

    春福以往就听说怀了身孕的女人脾气大,自己才多久,肚子还没显怀小脾气倒冲出来,那口气自然疏解,抓着他布满茧子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肚子上,轻声说:“你盼了许久的孩子就在里面。”

    他的手背上还有因为干活划出的口子看着该是这两天弄出来的伤,他平日里回来晚,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这会才看到还觉得有些触目,心里一阵酸。

    季成先是一怔,既而是一阵朗声大笑,紧贴着她脊背的胸膛为此而震动,洪亮的声音在她耳畔回响:“我……我真是欢喜无比,往后我们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越发热闹。等天儿暖和些我们去告诉爹娘。他们最担心我在这世上孤苦一人,谁曾想我过得比任何人都要好。待我和周敬从苍梧山回来,我便再也不出去,就在家里守着你们娘两。瞧我糊涂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春福将在裴家的事告诉季成,她向来什么事都不瞒他,爬树的事儿一出口自然挨了数落。春福自问对季成心意昭昭,却不敢将裴潜之事说给他,只觉得自己避开就好,其中难言大家都是明白人,能不提便不提。

    “别忙着数落我,你且说说回来路上那人说的娘子,怎么不听你向我提过?”

    季成低笑一声:“肚子不饿?你不饿,孩子也该饿了。今儿先对付一顿,明儿我去山上弄条鱼给你炖汤喝,都说吃鱼孩子聪明。那件事---就我说的那般,不过是举手之劳,救人一命算是为咱们的孩子攒阴德。”

    春福身上的寒气都去掉了,整个人都暖融融,笑了笑:“我也不过是逗逗你,孩子还小又不碍事,我少做点重活,往后还是我来做饭。你与周敬去苍梧山需得多久?打算何时动身?不管你在家中能待多久,我心中总算踏实些。”

    季成站起身,伟岸笔挺的身子将她笼住,轻声问:“你可怪我答应帮周敬的忙?”

    春福叹口气:“我不怪,你难得有个交心的人,他有难你去帮忙无可厚非。我不是眼皮子浅的,我私下里曾打听过苍梧山虫狼虎豹多,有不少过路商人被伤及性命,你若不想我担心就得时时把心提起来,不能有任何差错。”

    季成摸了摸她的头,怜爱地说:“你放心,十个月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我盼着孩子出世还想让他唤我爹,我怎么舍得这么早死?更何况取到石头,周敬便能如愿所尝,他与我说安小姐很喜欢你的性子,将来若是能在镇上住得近些才好,她也能时常去找你说话。”

    春福淡笑不语,镇上哪有这村子里自在,她知晓知足二字,这里她已经熟悉还有舍不下的人:“快去做饭吧,和你说了一会话消了阵力气,觉得腹中饥饿。”

    季成出去后,她摸着肚子轻声问:“你是不是也看到了张岩?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可他为什么不能来找我们呢?小子有了主意便不把我这姑姑放在眼里了,罢了,我们就等着罢。”

    吃过饭收拾完天已经是深黑,季成越发小心伺候着春福,大有让她在炕上待着不下地的架势。吃饭时将小桌放在炕上,连洗脸都是他打水进来,拧了泛着热气的帕子递给她净脸,着实让春福哭笑不得。以往他习惯搂着她睡,如今躺在她身边,一双手迟迟不敢放在她身上,生怕自己没个规矩压着了孩子。

    季成忍得,春福却忍不得。她已将季成身上的男人体香牢记与心间,习惯了他的霸道与热度,半点都不能忍受他这般缩手缩脚,自己挪到他身边靠进他怀中,将季成的胳膊环在自己胸下,满足地说:“你睡觉稳不会伤到他的,看你这样子,有了孩子连觉都不会睡了吗?”

    季成紧绷的身子这才放松下来,许是喜事登门的缘故,两人很快睡着,连梦都泛着甜意。

    春福未发觉自己怀了身子前活蹦乱跳很精神,不过睡了一觉后整个人觉得更加困乏起来,明明想要醒来却连眼睛都睁不开,一直睡到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才挣扎着起身。

    太阳光透过纸糊的窗子照进来,打在身上暖得春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压得极低的声音怎么听得这么耳熟?她缓了缓神,这不是——几个月不见踪影的季亮吗?他怎么会来找季成?实在掩不住心里的好奇,顾不得叠被子,披着厚实的衣裳站在门前,透过开着的窗子看到季亮神色激动地抓着季成的袖子,口里再说什么她一点都听不清,只见季成甩开他的手,面色不豫的说了句话,转身大步往屋里走。

    季成没想到她醒过来,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季亮怎么来了?看着穿着倒像个哪家的账房先生。”

    “管他做什么?他是好是歹与咱们无关,当初不是能耐的很?如今找我这个外人做什么?”季成呼吸粗喘,话里全是怒气,看着脾气大,实则更多的是满腹的心伤。他当初旁敲侧击了多少次,生怕季亮吃亏,可是结果呢?固执、愚蠢、糊涂全都占了,如今后悔了就来找他了,到底当他这个哥哥是什么?

    春福拍了拍他的脊背:“你消消气,心里明明在意人家做什么说这么言不由衷的话?大冬天的快把人叫进来,免得冻坏了。哎呀,我还没叠被子,你们在外外面等等。”

    季成满脸的怒在她这一声哎呀中消下去,出去对着干愣在那里的季亮硬声说:“别杵着了,让别人还以为我季成多苛待亲兄弟。”

    季亮皱着的眉顿时舒展,进来后看见春福,不好意思地唤了声:“小嫂子,多月不见,以往是季亮糊涂,还请嫂子莫要怪罪。”

    春福摆摆手:“谁没个不开窍的时候?自家兄弟哪能真生分了,季成就是嘴硬。”

    季成被春福这般不客气地落了面子,摸着鼻子轻咳一声:“你先去洗脸罢,旁的一律不许你动,放着我来收拾。”

    季亮跟在季成身后看大哥这么叮嘱小嫂子,疑惑地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季成脸上难得露出喜色,嘴角上扬:“她怀了身孕,是这个家里的金贵人,我得好好供着才是。你回来是还想和巧云过日子?去看过二叔了?”

    季亮悬着的心终于得以放轻松,他现在终于相信巧云说的话了,小嫂子才是大哥的软肋,和小嫂子搭好话何愁往后能少了来往?可是他醒悟的太晚,到现在他没了家,没了媳妇,一切成空,不知道现在转过身来重新追还有没有希望?

    “恭喜大哥了。”想起巧云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从夏到冬,已经离开他好几个月,每每想起来他就眼眶酸涩,心里像那把斧子在一下一下地劈,犹是如此也无法赎尽他这一世所造的罪孽。

    “爹……我回去过,日子过得很是狼狈,家里只剩他们两口子,听说季坤被赶了出去。”他低下头嘴角噙着一抹笑:“我也是个十足小心眼,季坤当初排挤我,我心头不痛快却顾着爹的面子不敢与他闹,现在想起来当时活的何其窝囊。我既厌恶他夺走爹娘的疼爱,更怨恨三叔三婶为什么要将我过继过去,怨恨所有人,才会做出顶撞大哥的事。”

    季成见春福进来,问道:“肚子饿了吗?”

    春福坐在他旁边拍了他一下,看向季亮:“巧云娘家人对季家意见很深,我一个月前见过巧云,她身边跟着个人两人有说有笑。虽说说这话晚了些,可你若是早点看得开,何至于……罢了,我瞧着巧云的心意难改,不过万事都不能过早下定论,你且去试试罢,你们两个人的事只有你们自己坐下来才能说得清。”

    季亮点点头道:“小嫂子说得是,我今儿上门就是来和大哥陪个不是。以往猪油蒙了心不认自家亲兄弟,这几个月再外干活之余便想些过往错事,才明白竟是白费了大哥一番苦心。我刚进村口爹就拉着我回去,我不好拂他的面子便跟着去了。回去后,他说让娘上巧云家赔过礼,只是巧云将我送与她的月钱原封不动地给了回去,我心中正难过,爹说他后来亲自去了趟巧云娘家,不管她接不接硬塞给了她,我这才放了心。我不想我们两的缘分就这么断了,有话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这般诚心悔过只想她能再心软一回,与我回去好生过日子。”

    这事春福倒是知道的,巧云将银子给了季二婶,季二婶没将季二叔的话真正放进心里,两只眼睛只看得见钱袋里的钱,她本想去给季坤分一些,可实在惧怕老头子的拳头,只得全数带回家。哪知便是如此也没能逃过季二叔的一阵打,更是被骂个狗血喷头。众人都说季二叔反常,许是良心发现才觉得对不住季亮两口子。

    春福看向季成:“要不你就跟着去一趟罢,巧云好歹还认你这个大哥,都说宁拆一幢庙不毁一门亲,照你说的,也算是给咱们孩子攒福气了。”

    季亮本就是有此思量,只是刚来的时候大哥不给半分面子的撵他,让他不敢开口,如今嫂子发话,大哥一脸无奈却又不得不依的宠溺模样让他眼眶一热,他与巧云成亲多年,何曾对她有过半分怜惜。这世上的人总是在吃尽苦头后才知道后悔,他可不就是一个天生贱骨头?不认大哥,不珍惜自家娘子,让他们受尽委屈,满怀失望,年年月月如此,他的罪孽又加了一道。

    “也罢,我这便随你去一趟,你们若是能就此和好,我也算对得住地下爹娘,免得他们担忧。灶上还有我给你热的粥,一会儿记得喝了,我去去就回。”

    春福点点头,目送两兄弟走远,攒着眉头想,以往没发觉,今日才觉得他们兄弟两人之间没有一分相像,季成身材挺拔高大,眉目坚毅如刀削,是天生的俊俏郎君,而季亮却显得普通了许多,比季成略矮,国字脸,厚嘴唇,生得是老实本分的模样,放在人群中便找不出来。兄弟两许是一个像了母亲,一个像了父亲罢?

    寒风烈烈,季成两手插在袖子里,吸了吸鼻子:“这几个月在何处干活?你身子不好做不得重活。”

    季亮局促地摸了摸额头,小心地看了一眼大哥,笑着回:“我在县城里谋的差事,两只脚就这么一路走去了县城,当时模样甚是狼狈。亏得茶庄老板不嫌弃我,给了我一身衣裳,知晓我认得会写几个字便让我做了记账的。一开始算账颇为费劲,老板耐心教了我个把月才成,他待我极好。我与他请了两天假,这才回来想把这事给了了,好带巧云去县城过日子去。”

    本是憨厚老实的人,说起自己心里的期盼还是忍不住红了脸,可这样的人如今有同情当初就有多痛恨,痛恨他的死脑筋与不可救药。

    季成神色复杂地说:“既然想通透了就不要重犯旧事,我的耐心只有一次,若是像以往那般分不清好坏可别怪我不给这份脸面,我也不指着沾你的光,只想着你能让躺在地下的两个老的安歇就成。”

    季成不确定,他总觉得季亮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若是天下太平那根逆骨保不准就又伸出来了。他嘴上不说,一开始曾夜夜不得安睡,心上太过难过,直至后来麻木,不再想这事,心寒了还有什么好想。他一想起娘落泪惦念季亮的那幕就心上难过。

    “我这辈子就这么完了,季亮是我心上的一块病,我到死都不能合上眼。季成,我知道你吃不了亏,你是天生的好命,所以答应娘帮娘多照看季亮。你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不要让他太可怜了。”

    那时的娘吊着一口气费力地叮嘱他,指甲都扣入他的肉中,硬是要让他答应。他从没有因为季亮被过继就不将季亮放在心上,他年长季亮那么多岁,兄长的责任他总是要担起来的,只是没想到这般阴差阳错罢了。

    季亮目光灼灼,无比认真地看着季成,声音沉而稳:“大哥放心,经此一次我已经尝尽了诸多苦头,若再犯浑怕是老天爷也看不过去要来收拾我了。人在外才知道自己惦念想要的是什么,以往就是在家里待得太过无忧,平淡的日子将心理的那块地也给磨平了,以至于现在一无所有,虽说是咎由自取,却也难受的紧。”

    小路两边的树木光秃秃,偶有几片枯败泛土色的叶子挂在那里随风摇摆,脚下这片土地被冻得结结实实,小时候做的混账事从未记过,两人这般走在一起,季亮才开始想以前他们兄弟两在一起时做什么。时光匆匆,那些不被放在心上的东西,等真正想要记起的时候不见了踪影。

    季亮见季成不说话,自己弯了嘴角笑了。他想起回来时爹向他抱怨季坤的不是,直说是个不省心的,虽说撵了出去,可禁不住老婆子隔三差五的偷偷往过送。春菊挺着大肚子给季坤烧饭的时候动了胎气,没多久就生了个大胖小子,季亮看到爹眼睛里强忍着的笑意,不过勾了勾唇没有多说什么。

    他知道爹心里记挂的始终是季坤,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如果不是太过胡闹,怎么舍得将人给轰出去呢?一如大哥不相信他,他也无法再全心地信任爹的话。或许爹是真的想替他保全这个家,可是他知道如果自己心软,季坤一家子必定是自己摆不脱的累赘。所以他不过是道了句恭喜,他说得艰涩,毕竟没有人曾想过他还未见过人世风光就离去的孩子。

    “总归是自己的孙子,爹想见就将人接回来,不管怎样都是一家人。”

    季二叔登时绷着脸,连连拒绝:“那不成,没那个不成器的咱们的日子都能好过些。这座院子是爹留给你的,对不住,以前委屈了你,害得你吃了那么多的苦。”

    季亮深深吸了口气,轻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又不能挽回。我先去大哥家看看,晚些回来。”

    他知道爹以为他是去看季坤,布满沧桑的脸上满是欣喜的笑,时间再走人总要变,不过短短几个月他就如翻天覆地般变化。这漫长的人生就算前面满是荆棘,看不清道路,他也得自己找出一条能走得路来,不为任何人,只为对得起自己一世为人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