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传 第十章 仇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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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后绝会山前云

    不平和愤怒之感,是每个受到挫折的人都会生出来的。先不说查飞衡此刻委屈无已,江宁府巍巍大城,往来人众成千上万,正所谓人闲嘴杂,磕绊必多,城中也不知有多少人因邻里不睦买卖不公所愿不偿所欲不遂也正心怀怨气,怒发如狂。

    就中还有一人,姓路名通,此刻也正在城镇西郊的一处房舍里破口大骂:“臭小娘!死婊子!杀千刀的狗歪货!”声音嘶哑,直如公鸭之吊嗓,破锣之频敲。只是这房子住得偏僻,临近也没别的人家居住,所以尽管路通叫的惊天动地,居然也没人来一查究竟。

    望房子里面看去,只见一个精瘦的汉子**上身伏在条案上,年约四五十,满面乖戾之色,薄薄一层头发,黄白掺半,小小的发髻已经散了,纷乱垂落到额前。他就是路通,江宁府人称“快无影”的。身上也不知被谁打伤了,惨白瘦削的后背上,有三处结痂的伤痕,如同三条大蚯蚓打横趴在他身上一般。

    一个胖壮的黑汉坐在路通身边,给他涂抹金疮药膏。胖汉手掌粗厚,有如蒲扇一般,搽药动作实在说不上是温柔细致,一推一揉之间,便跟一把钝重的钢刀刮过肉皮相似,路通只疼得浑身绷直,嘶嘶抽气,眼睛瞪得直要挣破眼眶掉落出来。

    “啊——!马爪你他妈的……啊——!你就不能轻点儿?!”让那胖汉触动到伤口,路通声嘶力竭惨叫起来。一边痛骂那汉子。“你手上长刀子了……哎哟!我说轻点儿……你他妈的……啊……啊——!疼!疼!好了好了不搽了!狗贼……我看你是成心要我的老命!”

    马爪面上怒色一现而隐,眼神中颇有不屑之意。可是路通伏着身子,全然看不见。他有气没力的呻吟着,一边断断续续的仍在责怪马爪:“脑壳里……缺筋……呼呼。光长个子,不长……心眼……也不知你娘怎么把你生成这样……”

    马爪也不与他辩驳,简单收拾了一下药物,面沉如水,问道:“首领,还有别的事么?要不我就先走了。”路通看也没看一眼,胳膊挥了一下,示意他可以滚蛋走人了。等到马爪昂然走出。快到门口了,路通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把马爪叫住了,恶狠狠说道:“你把狗头这骗子给我叫来……他妈的。他给我的钢筋铁骨符一点用处都没有,老子要找他算账。”

    马爪没吭声,也不转头回来,静默听了吩咐,便直直出门去了。顿饭工夫后。狗头就被传唤来了。这是个瘦如竹竿的汉子,枯槁黢黑,偏生还喜欢穿着翠绿袍子,勒着鲜红腰带。鹅黄的领子将他一张长脸衬得如同被墨汁染过了一般。

    绸袍色彩斑斓,光鲜灿烂。可是穿在他身上,却是一点也抬不起气势。看来便似花叶丛里裹着一根木炭。格格不入之至。

    狗头一路小跑进门来,便半躬腰身堆笑道:“首领你叫我?”

    路通乜了他一眼,喝道:“你!”狗头赶紧哈腰,赔笑道:“是是是,是我。”

    “你他妈的。”路通骂了一句,怒道:“一天到晚就知道喝花酒抱粉头,该你干的活儿一点都不上心,你给我的那些破纸符咒算什么玩意儿?你看你看!一点用处都没有!”他指点着自己身上的几处伤口,怒目瞪向狗头:“老子让人给打成了血袋子,全是你这狗贼干的好事!”

    狗头愁眉苦脸,一时答不出话来,只想:“爷爷……我的符咒不灵,你又不是今日才知道,这……这怎么能怪到我身上来。”狗头是一众盗贼伙中的军师,早年学过一些粗浅法术,很得路通重用。时常绘些甚么神疗符,飞快符,大力符,钢筋铁骨符来让众贼服用,偶尔也有点用处,只是功效不大。

    眼下听了路通责怪,狗头也无可奈何,知道首领在外受挫,又准备迁怒于人了。

    路通骂道:“我看你们一大帮子,全都是装饭的桶货!是不是都巴着老子快点死掉,好分我钱财?他奶奶的,老子养你们这群废物有什么用?不如趁早散了,你们赶紧夹尾巴滚出去自己找食吃!”狗头默声不语,面上一副虚心领教的表情,然而心中情思悠悠,却早又转到散花楼相好的姑娘身上了。

    路通兀自絮絮叨叨,口沫横飞责骂,历数自己三四年来如何劳苦功高,接过首领职责之后,不论风霜雨雪都要外出寻钱,辛苦无比。而手下众贼又如何如何好吃懒做,技艺差劲,无能之极,大事小事全让他一个人操心。

    这些话,狗头早就能够倒背如流了。此刻听训,半点也没放在心上,可是面上的恭敬功夫却仍做足了,不时“是是是”的应上一句,让路通怒火得渲。

    正训责之间,门外沓沓声响,一个满面精干的盗贼急冲冲跑进门来,路通住了口,两人一起向来人看去。那盗贼年纪尚轻,向着路通施了礼,道:“首领,你要找的人我们已经找到了。”

    路通眉毛一扬,忙撑起身子,急问:“好!她躲在什么地方?”

    那盗贼道:“就在城郊的慈音庵里,她好像还带着一个同伙。”

    “同伙?!”路通咬牙切齿,恶狠狠说道:“哼!管她是不是有同伙!惹到老子了,就算把天王老子带在身边也不成!割了老子四刀,我要一刀一刀找补回来!狗头,你给我把牛喷香叫来,咱们今晚上要干活!”

    狗头两眼放光,也不知心中盘算的什么,兴高采烈出门去了。路通仍沉在仇恨之中,想象着晚上怎么逮到那个恶女人,怎样把前几日的仇一一报还到她身上。心中想着痛快。面上便忍不住露出微笑,口中叽叽咯咯,发出小公鸡打鸣般急促的声响……江宁府南郊,慈音庵。

    秦苏正在喂胡不为喝汤。房间里面充满了浓重的炖萝卜气味。出家人聚集之地。戒见荤腥之物,秦苏无可奈何,只得随她们吃素。十天来只吃青菜萝卜,脸都饿成菜色了,秦苏不替自己烦恼,却很心疼胡不为。

    此时胡炭仍然渺无消息。每每想起那个小童叫自己”姑姑!”的模样,秦苏就觉得心口发疼。一年多的相处,江湖奔波路长。她在心里早把胡炭看成是自己的亲孩儿了。可是……他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秦苏找遍江宁府的大街小巷,问了成百上千路人,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胡不为‘呃’的打个逆嗝。萝卜是通气之物,对他身子有益。秦苏用手轻轻擦去他嘴边的汤水。低声道:“胡大哥,你再吃些,身子就好了。”她忍住酸楚,看胡不为眼眶深陷的脸。多日来奔波找人,她又把胡不为给冷落了。常常一天才作一顿饭喂他。晚上回到庵中。总看见胡不为饿得喉头滚动……可怜他说不出话,又不能行动,饿了也只能干忍着。

    夹了满满一筷萝卜,放到他嘴边。胡不为张口就含住了,也不知咀嚼。抽舌顿喉,将食物都吞下肚去。

    已经是晚间了。尼姑们大多已经睡觉。秦苏和胡不为寄宿在偏殿中,一个小铜壶正在咕咕冒气,里面是秦苏炖的萝卜块,这就是他们的晚饭。

    偏殿也不算小,只是由于庙宇香烟不盛,这偏殿也没有经费来翻新。大红的立柱都斑驳失色了,破旧发黑的大幅幔布从梁上垂落,将青铜油灯微弱的光线遮挡住了,堂中大片地方都隐在阴影之中。一尊不知是什么佛的泥像端坐正堂,布满尘灰。他面前的供案上,摆着几副香油果品。

    佛在微笑,细长的眼睛满蕴慈悲,看着偏墙处的两人,似乎对他们的苦难都了然于胸。

    这个世界的苦难,总是一样的吧。生不能遂其欲,死不能舍其情。每一个生命莫不如此。佛眼看世界,千万年来,这天下又何曾有过始终遂意的人和兽呢?得者欲更得,失者不甘其失,芸芸众生只能看到身前身后的短浅之物,为了一点虚无的东西纷争杀伐,生出许多变数来。

    轮回六道,人间道正是**之道,只教他们心中的**消除不去,那人间的苦难仍还要继续下去,无休无止。

    幽灯黯淡,那两个还在五行中挣扎的人没有佛的眼睛,看不穿这迷障。

    “胡大哥,我还没有找到炭儿的下落……”秦苏喂给胡不为一口萝卜,垂下眼睛低声道。似乎胡不为还听得见她说的话,还会责备她一般。

    “我找遍了每一个地方,可是就是找不着。”她的话中有些茫然,更多的却是担忧。这么多日子不见,小胡炭究竟去了哪里呢?只怕被人拐了去,说不定让人天天打骂,甚至杀掉……秦苏心一慌,脑袋急摆,赶紧要把这些可怕念头都抛掉,连连劝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炭儿那么可爱,谁会忍心对他下毒手?”

    “炭儿吉人天相,不管遇着什么事,总会逢凶化吉……”她心中胡乱的想着。

    可是他人呢?见不着人,一切猜想都没有证据,同时,也都有可能。

    秦苏心乱如麻,叹了口气,也没心思再喂胡不为了,她忧愁的看了他一眼,只盼胡不为能突然醒来,指点出一条明路。她这边想着心事,便没察觉房中发生了异样。

    正对着秦苏背后,有一扇窗,密密糊着的窗纸上,此刻已经洇湿破开了一个小口,一只凶狠的眼睛凑将上来,看到了房中两人,便眨也不眨的瞪着,杀机顿现。

    房中人心陷迷局,正无法自遣。

    一支乌黑的铁管却悄没声息的从纸窗孔中伸了进来,淡蓝的烟雾如同一条细细的小蛇,从喷口游出,向房中爬去。只顷刻之间,微甜的香气便弥满了整个偏殿。

    秦苏兀自沉在担忧之中,闻得淡淡的香气入鼻。只道是寻常花香檀香,浑没在意。牛喷香制作迷香的手段确是高明之极,曼陀罗配安魂草,也不知他用了什么配方。居然把安魂草的浓香气味给掩盖得点滴不剩,被迷者往往闻到迷香后无法察觉,待到发觉时已是昏迷倒地。他担这喷香的职司以来,四五年间也不知迷倒了多少人,其中不乏法术高强的江湖人物。有他一出马,路通一向就只等入室拿钱了。

    只是,今夜的情形却颇有特异之处,迷香吹进去有半盏茶工夫了。可房中一男一女仍然没有倒下,实在令牛喷香大惑不解。他自不知道,秦苏佩着师傅给的防毒防迷灵珠,不怕侵害。而胡不为丢掉了精魂,居舍空旷,这**香又怎能找到魂魄来迷他?

    眼见着时辰一点点过去,房中的叹息却一直没有断绝,牛喷香也失了耐性。从怀中又取出一管吹筒来,揭去了端口的锡箔,轻轻置入窗孔中。这管迷香号称“鬼点一炷香”,比平常迷香更要强效。心想这一喷下去,便是老虎猛兽也要四脚朝天了。凡人再无不倒之理。

    可谁知,房中两个猎物竟然顽强之极。秦苏愁吁阵阵。时长时短,更无停息。从窗孔中看去,她居然还有余裕拿蒲扇给胡不为驱散蚊子,显见清醒非常。胡老爷子更不待说,半片脸隐在黑暗中,端坐不动,看来也丝毫没受到迷香影响。

    窗外群贼大眼瞪小眼,谁都不明所以。路通早就急不可耐,目光中的杀人之意直让牛喷香脊背发凉,熬了又差不多有半刻钟,不敢再拖宕,从怀中取出四管吹筒来,这是他所有家当了,眼见敌人全不受迷,牛喷香决意孤注一掷。四管吹筒中那管点着红漆的最是厉害,名叫醉神仙,配制极费功夫,耗材也不菲,牛喷香轻易不敢使用,但此时也顾不上这许多了,若此次办事不力让路通记恨上,那往后的日子可就要难过了。

    当下一一揭开封盖,向着房中一顿猛吹。红的绿的白的烟雾,四散弥开,偏殿中的光线霎时便给遮暗了许多。

    秦苏正回忆与胡炭失散当夜的情形,猛闻一阵奇香扑鼻,接着脑袋一晕,似乎一只手从脑后抱来,勒住额头脑门,封住她眼睛一般。正大骇之际,渐渐的十个指头也变得麻木了。

    “迷香!有人偷袭!”心中刚转过这个念头,面前不动如山的胡不为‘咕咚’一声斜栽在地,秦苏大惊猛跳,哪知腿脚不听使唤,一站起又跌下。听得房外一阵欢呼,有人道:“好了!这两个狗贼终于倒了!”接着有人桀桀阴笑,声音颇为熟悉,听他说道:“大功告成!哈哈哈哈,他妈的,惹到老子就没好果子吃!今天要让这臭小娘知道,太岁头上动土会有怎样的后果!”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脚步声响,六七个人鱼贯走了进来,当前一人又矮又瘦,眉吊三角,满面凶戾之色,却是不识。

    “知道我是谁吗?”路通得意洋洋,问秦苏。

    秦苏不答,目光从众贼脸上一一扫过去,只见到几张陌生的脸庞和猥琐躲闪的眼神。“莫不是,这些人跟炭儿失踪有关系?”秦苏心中想到。自己到江宁府这么久,也没惹过什么仇家,这人为何这样憎恶的看着自己?

    胸口的灵珠传出冰凉之意。一条凉线如同细针般,穿行于血脉之间,所到之处,麻痹尽解,只须再过得片刻,身上的麻软就该尽数解除掉了。秦苏假作无异,盯着路通说道:“阁下是什么人?小女子与众位无怨无仇,你们为何用迷香暗算于我?”

    “无怨无仇?”路通哈哈大笑起来,笑毕,恶狠狠说道:“那天晚上你砍了老子四刀,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他指着自己的脚,“老子待在床上休养好几天,疼得睡不着觉,这全是拜你所赐,你还说无怨无仇?”

    秦苏猛然醒悟:“这人原来便是那夜偷走钱袋的青衣飞贼!”难怪声音听着这么熟悉。好家伙,自己没去找他,他倒先抢上门来了,这贼胆子也太大了。

    心中又惊又怒。想来今日如此局面,都是这个恶贼害的,若不是他,炭儿怎么会失踪不见?自己和胡大哥又怎么落魄潦倒。寄身于这个小尼庵,每日吃着萝卜青菜?一时恶从心生,眼中便透出恨意来:“原来是你!你偷走了我的钱袋,居然还敢反咬一口找上门来。恶贼!你当真不要脸!”

    路通面色不变,傲然道:“贼偷东西,本就是天经地义,你自己管不好东西,又赖得谁?天下人千千万万,为何我不偷别人,却只偷你?”他倒忘了,既然贼偷东西是天经地义。那苦主发现被窃,继而把贼打伤了,岂不更是天经地义?只是路通本是个极端自私的浑人,决不会想到这一层的。

    众贼听到首领如此辩驳。都哈哈大笑起来。秦苏气得浑身乱颤,只苦于手足麻痹未得尽解,不能立时起来捉住恶贼。当下仍使延缓之策,沉住气,低声道:“你偷走我的钱袋也就罢了。怎么今日又找到这来?难道不怕我再打伤你么?”

    路通尖锐的大笑,回头相顾众手下,指着秦苏道:“你们看你们看!她都成这样了还想再打伤我!哈哈哈哈!”逼近到秦苏身边,狞笑道:“来呀!你来呀!我就站在这里让你打。你快动手呀!”秦苏积蓄劲力,瞪着他。缓缓说道:“你别太得意,做事还是小心点好。”

    路通笑道:“小心?要那么小心干吗?”他走上前来。伸手要捏秦苏的下巴:“难道你现在还能咬我不成?”秦苏偏头避让开了,感觉手足血脉已畅通,说道:“可别教我恢复了法力,若不然,你还得再受伤。”

    路通鼓掌笑道:“说的好,多亏你提醒了我,事不宜迟,现在老子要割肉报仇!”伸手从手下盗贼掌中接过一柄利刃,恶狠狠说道:“臭小娘不知死活,他妈的,你砍了老子四刀,我也不多割你的,背后三刀,腿上一刀,全都给我还来!”吩咐众贼:“把她衣裳给我脱了!”

    狗头早等这句话了,斜刺里冲来,第一个跑在当先,两眼放光连说道:“我来我来!这套路我拿手!”禄山之爪急不可耐,迳向秦苏胸口抓去。谁知他的手指还没碰上秦苏的衣裳,只“嘭!”的一声巨响,劲气激荡,万千碎布飞如彩蝶,向殿中四面散去。再看狗头,已被震得衣衫破碎,前胸裸露仰跌数丈外,再也爬不起来。这阵气流当真强劲,满室人一时尽感呼吸不畅,看到空气晃如浮烟,一层层堆叠开,撞上墙壁,发出‘伏伏’的闷响。

    路通大骇,看见秦苏捏着个指剑诀站起,冷冷注视着他,腿都软了,只惊慌大叫:“见鬼啦!见鬼啦!牛喷香你他妈的……这破迷药怎么……”话没说完,秦苏手一扬,一道风刃急速而至,接着膝窝剧痛,再也站立不稳,扑通一下翻倒在地。

    果然又受伤了。不听人言,吃亏眼前,诚不我欺。

    路通心中惊怕欲死,懊悔欲死。只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早点下手,先挑断臭小娘的手筋脚筋,那就不会出现这样的变故了。“都是牛喷香这狗东西误事!”路通一腔愤懑无处发泄,拿眼去找造成这个灾难的罪魁祸首,“拿的什么狗屁迷香,把人迷得越来越精神!”一眼扫去,殿中空阔,哪还有那老狐狸的影子了!手下众贼眼见大难临头,早一哄而散了。谁也没耐心留下来陪他这个首领受罪。

    “你这个恶贼,当真欺侮人!”秦苏眼中喷火,慢慢走近。

    “慢来!慢来!”路通慌忙摆手,小眼睛急得要瞪破出来,向着秦苏说道:“姑娘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千万包涵,咱们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姑娘……我……我姓路的认栽!认栽!以后见着姑娘,咱们先绕路走,决不敢再碰姑娘一根汗毛……”

    “这样就行了?”秦苏看他,虚托着手掌,一团气球便在她掌中慢慢凝聚。路通哪还会不识路数,趴伏下来连连叩头,“前日跟姑娘借的钱,我马上就还,分文不少!姑娘但请放心……”偷眼看见秦苏面上神色不变,赶紧又说道:“姑娘若是银钱不凑手,咱们手上还有一些,与其吃喝浪费掉,还不如拿来孝敬姑娘了。姑娘一看便知是侠义人物,又长的这么漂亮……唉,姓路的瞎了眼。竟然敢偷……偷……借姑娘的钱……当真该死!”说着,啪啪两下,在自己左右脸颊各批了一记。

    破财消灾,此时的路通再也不敢强项。一门心思只想着怎生脱离苦厄。几句话中,又送高帽又是自贬,心想小姑娘到底心软,这一番功夫应当能够奏效。

    果不其然,秦苏看见他这番模样,便再下不去手了,缓缓撤了灵气,喝道:“还有个小孩子呢?你们把他弄哪去了?”

    “小孩子?”路通一怔。一时不明所以,呆呆看着秦苏:“什么小孩子?”

    秦苏柳眉倒竖,喝道:“跟我在一起的那个小孩儿呢?你们把他藏到什么地方了?你们使这调虎离山的计策,不是为了把他带走么?”路通愁眉苦脸。连声叫屈:“姑娘,没有啊,咱们只是偷钱,也不会偷人。那位小公子是什么模样,我见都没见着!”

    秦苏凝目看他。见老贼急得脑门出汗,果然毫不知情。心中顿时大感失望,气息一泄,缓缓坐倒下来。

    “炭儿。你究竟去哪里了?”她眼中涌出泪水。“难道你真的遭遇不测了么?”

    胡炭在哭。哭得声嘶力竭,满院里只听见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

    老头儿一脸烦恼。负手在门外转着圈子。

    “江州呢?他怎么还没来?”见一个下人从曲廊那边跑来,老头儿赶紧喝问道。

    “回老爷话。少爷没在房里,说是一早又出门去了。”

    “啪!”的一声响,老人一掌拍在身边的栏杆上,精致的护栏立时劈开了一个缺口。“这小兔崽子无法无天了!带个哭闹精回来却又撒手不管!等他回来看我不剥了他的皮!”

    房中小童哭声陡高而顿消,便似突然被人掐住脖子一般,老头儿吃了一惊,忙道:“快去看看!他怎么了!”未几,胡炭带咳嗽的哭泣才又传了过来,原来是背过气去了。

    “冤孽!冤孽!”老头儿唉声叹气,转头看看庭中,三个徒弟正排成一排眼巴巴等他授课。可是眼下心情烦乱,却哪有心思来教授经文?胡炭的哭喊时高时低,时急时缓,就如同一把锯子般,折磨人心神。常在你跟着他渐低的哭泣回复情绪时,一声高叫,让你又把心提到嗓子口。便如一个技艺高超偏又喜欢恶作剧的戏子,让人的心情随他调门忽上忽下,不得平复。

    “罢了!你们先自行练习。”老头儿停住了不知绕过多少圈的脚步,说道。三个弟子齐声应答,自己到庭中温习法术去了。老头儿在房门前停住了,听胡炭在里吵着要姑姑,止不住摇头叹息:“小魔星,真是小魔星。”也不知为什么,明知道他已不是自己亲孙子了,可这心里,偏偏还忍不住要去关爱他。这小娃娃身上也不知有什么惹人怜爱的东西。

    踏步走进门内,三四个嬷嬷正围着胡炭打转,又是哄话又是擦脸的,可小娃娃毫不领情,坐在太师椅上嚎啕大哭:“爹!姑姑!呜呜呜……”小脸儿涨得通红,连哭带呛,说不出的可怜模样。

    “你们谁都劝不住他么?这都哭了一个时辰了!”贺老爷子面蕴怒色,瞪着几个嬷嬷。妇人们哪敢吭声,排成一排,低眉顺眼等候发落。“走走走走!这不要你们,你们回各自房里去!”

    打发走了妇人们,老爷子走近胡炭身边,皱着眉看他。小胡炭也怕这个面容严厉的老头儿,把哭声收小了一些,边哭边拿眼睛看他。

    这般对看了片刻,贺老爷子叹了口气,温言道:“孩子,别哭,告诉爷爷,你爹爹是谁?他去哪里了?”

    胡炭哪肯答他,泪眼婆娑,只咧嘴啼哭不止。老爷子又问了几句,始终不得其法,没奈何,只好吓唬道:“外面有恶妖怪,专门抓哭闹的小孩子吃,你不怕么?再哭,它就要冲进来咬你鼻子了!没有鼻子很痛的。”

    胡炭掉头看门外,睬都不睬他。妖怪?小娃娃早不知已经见过多少只了,又怎会以此为惧?在山林中胡不为说的比这还要吓人,什么咬手咬脚,半夜跟小孩子同睡,相较之下,贺老爷子的这番吓唬不过是隔衣搔痒而已,自然吓不住胡炭。

    一计不成,又换一计。老头子说道:“好汉子只流血不流泪,你看外面的两位哥哥,他们就从来不哭。”看了胡炭一眼,老爷子说道:“只有没用脓包才没事乱哭,小娃娃,你是想做好汉子还是想做脓包?”

    “哇——”哭得更凶了。

    胡炭显然更想当怕死脓包。

    这下子贺老头真的是瞠目无策了,呆立在胡炭面前,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他原就不善管教孩子,再遇上了这等哭闹精,当真是黔驴技穷,仰天长叹,无可奈何。

    正愁郁之际,听得身后脚步微响,房门被推开了。查飞衡站在门边叫道:“师傅,师妹掉进花池里了!”老爷子大惊,喝道:“怎么会这样?人救上来没有?!”再顾不上安慰胡炭,大步流星直向庭中赶去。胡炭也被这变故吸引注意,一时收了哭声,抬目向门外张望。

    此时查飞衡也正把目光向这边投来。四眼相对,两个小童都是无言。有过先前的争斗,芥蒂早在胡炭和查飞衡心中生出来了,虽然小孩儿尚不知恩怨,然而人意好恶,却已能明白分辨。

    两人都在对方的目光中读出了提防戒备,查飞衡靠着门板,就这么瞪着胡炭,也不说话。胡炭也停了哭泣,安安静静坐着,留意查飞衡的一举一动。

    隔膜,早早的就在两个不懂事的娃娃中间生成了。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