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困缚

容成九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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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毫无征兆的大雪过后,万物纷纷以一种蛰伏的姿态沉寂下来,仿佛被这愈演愈烈的寒冷冻住了一般。荀府里轻烟缭绕,弥散着兰草幽然的香气,倒给庭院中的一片白茫平添了几分情致。

    坐在屋檐下的小案后趁着煮茶的水尚未滚沸的当口,荀彧放下手里的竹简心不在焉地给案角的小巧香炉里添着香料,一时间,香气盛起,甚至有些发呛。

    垂眸看着炉中过多的香灰,荀彧稍蹙了下眉,讪讪盖上了炉盖,把香炉推远了一些。

    “小叔。”从屋前经过的荀攸见他一个人,便打了声招呼,径自走到荀彧跟前坐下,打量着案上的物事道:“今日怎么有这等雅兴了?”

    替他沏上杯刚刚煮好的茶,荀彧漫不经心地笑道:“哪里有什么雅兴,闲来无事罢了。”

    清楚他心底的苦闷,荀攸也不点透,只随手取过他放在案上的竹简翻了翻,转开话锋道:“焚香、煮茶都齐了,又怎能少了论道?小叔既是闲着,不如与我切磋一二,权当是解闷了,如何?”

    想起自己幼时缠着眼前这位比自己年长的侄子讲授兵法礼义时的场景,一丝柔光便不自觉地从荀彧眼中闪过,唇角轻扬,他温声道:“求之不得。”

    屋檐上的冰溜儿在破云的日光下化成了水,伴着二人平缓的低语声滴滴答答地落下,在檐下的积雪上砸出一个个小坑。灶上的炭火渐渐熄了,滚沸的茶水归于平静,唯有浸泡其中的茶叶还在不时沉浮游弋,应和着袅袅升向空中的水汽。

    “富贵而忧戚,不如贫贱而肆志。”伸手合上竹简,发出“嗒”的一声轻响,荀攸抬头对上荀彧的眼睛,字句清晰道:“小叔,离开这里。”

    被他冷不防转移的话题弄得有些惊愕,荀彧愣了会儿,垂眸好笑道:“说什么呢,我……”

    “何进禀政,征召天下贤才名士。”从袖中取出一卷征辟令放到案上,荀攸打断他的话,兀自道:“你若愿与我同往,以你的才名,大可为他所举。一旦出仕,你便有机会施展抱负,而非被网缚于此,事事为家族所困。”停了下,又一字一顿道:“只要你想。”

    避开他的目光,荀彧没有马上答话,但眼里掩饰不住的细碎雀跃已然揭示了他内心的向往。可惜那微茫的光只闪烁了一个转瞬,荀彧便望着内室轻轻摇头道:“不能。”

    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荀攸隐隐瞥到了一个人影,了然地叹了口气,他压低声音安慰道:“若因出仕而离家,唐家没有理由怪罪我荀氏怠慢新妇。”

    “兜了一圈,到最后,竟是需要一个女子来成全一切。”不置可否地接了一句,荀彧低头看着那卷近在眼前却又仿佛遥不可及的征辟令觉得很是讽刺。

    料想他一时半会儿决断不了,荀攸也不催促,只收起征辟令道:“你再考虑考虑吧,开春之前我都不会走。”站起身走了两步,他又反身道:“小叔,不要为家族和境地所累。”

    面上流露出一丝恍惚之色,荀彧微微颔首,没有说话。一直到荀攸走远,他才转了转已没了温度的香炉,幽幽叹了口气。信手揭开炉盖将残烬倒在廊下的雪地上,任其隐入积雪,荀彧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天尚未明,夜露蒸腾得到处都雾蒙蒙的。荀攸对门僮交代了几句给他叔父的别言,又向府门里张望了一阵,才终于放下了马车上的遮帘,低声道:“起行吧。”

    走出不过几步远,就听车厢外传来隐约的呼喊声,荀攸探头一看,却是荀彧步履匆匆地从府里走了出来。

    在马车旁停住脚,荀彧和他对望一眼,平静道:“我来送你几程。”

    眼底转过些不甚明显的失落,荀攸苦笑着应道:“也好,上车吧。”

    在车厢中坐定,等到马车重新开始前进,荀彧才徐徐开口道:“此行不比以往,朝中局势复杂,你要处处小心,切勿让自己置身险境。”

    “那是自然。”应了声,荀攸默然一阵,有些迟疑道:“你当真……”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小幅抬了下手止住他的话,荀彧微微笑道:“你也应该清楚我的回答。”

    满腹的话就这样被堵了回去,荀攸盯着他怔了半天,终是用一声低叹结束了他们尚未开始的谈话。

    车厢里光线很昏暗,一旦安静下来就更显得压抑。荀攸等了许久见荀彧没有要再开口的意思,便卷起了窗上的遮帘,漫无目的地向外看去。

    因为时辰太早,街上还是一片寂寂的样子,街边的民房景物被浓淡不均的雾气笼着,叫人看不真切。对此荀攸并没有感到多少遗憾,自年幼考妣丧去到在荀绲府上安定下来的这段时间里,他有过不少辗转流离的日子,所以荀攸素来淡看人世间的分离迁徙,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笃笃嗒嗒的马蹄声在雾气里渐行渐远,在这座城池苏醒之前隐匿不见。荀攸神情寡淡地望着车窗外变换的景致,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郊外走了段路,不远处传来泠泠的水声时,荀彧让车夫喝住马,而后开言道:“公达,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啊。”转过脸,荀攸讷讷点了下头,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

    “此间一别,不知相逢何处,你万万珍重。”握了握他的手,荀彧心一横,探身出去了。

    “小叔!”眼看荀彧下了马车,荀攸才回神似的追下车,拉住荀彧道:“你跟我来。”

    被他抓着手腕走了几十步,荀彧不解地唤道:“公达?”

    在一座石桥边站定,荀攸袖手往桥对过一指,直直看进荀彧眼中,面目肃然,却并不言语。良久,他缓缓放下手,欠身一揖,无声地离开了。

    载着荀攸的马车自荀彧身边驶过,二人的目光在一个短暂的交汇后,相错而过。

    在原地静立许久,荀彧侧目看向石桥彼端,已经稀薄了不少的晨雾中依稀可辨马匹的轮廓,有力的嚏喷声和蹬蹄声都证明了那是一匹充满活力的马。缓步走到马匹旁,荀彧一眼就看到马鞍上挂着的行囊,伸手在那柔软的布面上抚了抚,他眼神一晃,喃声低吟道:“公达……抱歉。”手指倏的收紧,在绢布上留下几道清晰堪比命途的抓痕,荀彧将额头抵在马鞍上,不无伤怀道:“我终究走不出这般境地。”

    天色越来越亮了,荀彧牵着马匹自石桥上走过,朝着与自由相悖的方向。他木然地想,该是晨间定省的时辰了。

    “非困于境,乃困于心。”一个慵懒地靠坐在树上的人影在目睹了方才发生的一切后,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如是说道。

    荀彧身后已是朝阳千顷,树上的少年看他顿了下身形,却未回头,也不知听是没有听到那句话。望着荀彧远去的背影,少年露出了有些不理解又有些可惜的表情,但到底没有持续太久。从怀里掏出在树下捡到的雏鸟,少年小心翼翼地将它安置进面前的鸟巢中便纵身跃到了树下,继续研习他带出来的兵书了。

    返回荀府的路上,荀彧想了很多,他反反复复地追问自己为何要那么固执,他想出了很多回答,比如为了实践他长久以来被灌输的为人之道;又比如为了荀氏的百年声望有人传承;再比如让休若、友若不再有无谓的牺牲……这许许多多的理由堆叠出了一个人们希望看到的,家族需要的荀彧,却湮没了原本的他。

    静静凝望着阳光下冷肃不减的自家府门,转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荀彧轻蹙了下眉,温润如水的眼里便漾起了浅浅的涟漪。

    郭嘉再次见到荀彧已是个把月后的事了。和往常一样,郭嘉早早就揣着兵书沿着城郊的河岸漫步,却不期然在氤氲的晨雾里碰到了那个有着水样眸眼的年轻人。

    那一刻,早慧的少年觉得整个天地仿佛都静了,静的能够听到朝露滴落,春花吐蕊的声音。后来他对那人深情笑言,那是心弦被拨动的声音。

    彼时,郭嘉尚未来得及多想已然跟荀彧只有一步之遥,“喂,你挡着我的路了。”不甚有礼的语气听起来好似挑衅,话方出口,郭嘉便暗自懊恼起来。

    “抱歉。”简单的回答,温和的语调,荀彧侧身对他微一点头,让开了路。

    就这样又错失相识的机会了?郭嘉心里泛起丝丝不甘,但面上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擦身而过时,郭嘉嗅到了空气中扬起的幽然兰香,蓦地就想起了自己最为钟爱的兰生酒。灵机一动,他驻足回身问道:“你会不会喝酒?”

    “嗯?”荀彧不知在晃什么神,表情有些茫然。

    “我问你会不会喝酒?”努力让自己表现得随意些,郭嘉的目光却不自制的流连在他身上。

    “不太会。”心中对这被注视的熟悉感觉从何而来一片了然,荀彧歉意地回望过去,带些洞悉一切的从容。

    挑了挑眉,郭嘉垂下眼帘企图掩住眼里的失落,余光瞄了下手中的竹简,他锲而不舍道:“兵法呢?擅长吗?”

    “那要看你的水平。”见郭嘉来了精神,荀彧不觉莞尔,温良无害的平静双眸里竟也在某个瞬间生出了那么些飞扬的夺目神采来。

    唇角弯出一个兴奋的弧度,郭嘉好奇地望着他,似乎想要从那双眼里再读出什么,比如蕴藏在平静之下的力量和被妥协包裹起来的执着。彼时,郭嘉只是觉得心里有个地方被莫名的牵动了,却不能预料到日后的一往情深。敛起探寻的目光,他指着身后在雾气中隐约可见的大树道:“走,到那边和我切磋一下。”

    并不介意他的唐突,荀彧笑容清浅地允道:“好。”

    岚雾缭绕,青衫对坐,阅书习业,转眼春秋。

    寒暑交替,一人静如璞玉,焚香试茶,一人悠然自得,负暄尝酒。荀彧在流淌的光阴里无声凝望着少年褪去青涩的眉眼和他不受拘束的写意风流,而郭嘉则在放浪形骸的随性中寻求一个温雅的眼神作为安宁的依托。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