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遗声

公子书夜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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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古琴珍而重之地收起,离开前,七弦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陈府的牌匾,心里不觉生出某种淡淡的怅惘之情。

    可能是因为失落,也可能是因为虚无。

    这种近乎陌生的感觉,与往日拨开迷雾之时完全不同。

    从前他每一次出手让真相水落石出,都只为“乐意”二字,再如何参与其中,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个冷眼旁观者。

    别人的爱恨情仇,是他经过的一声叹息。

    这一次锦官城之行,却让他觉得全身上下从内到外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疲倦,疲倦到想停下行走的脚步,好好休息一下。

    “你脸色不太好。”温念远看着他微微眯起的、望向虚无处的双眼,忍不住出言提醒。

    七弦闻言斜乜他一眼,并不置可否,只说:“还得去衙门一趟。”

    不然的话,说不定那三位就得在狱中“畏罪自杀”了。

    明知他会如此回答,温念远犹豫了一下,还是想问:“你为何总对此耿耿于怀?”

    是的,他记得七弦曾经说过,找出真相,是给死者的公道。但有时候因为真相的太过不堪,也许连死者,都不想要这公道。

    陈家大少爷摔死了——多可笑,怎么都不比陈家大少爷被绑匪施虐谋杀来得耸人听闻,更符合人们期望的答案。

    如果陈英祥心胸狭隘一点,在地下恐怕也乐得让绑架他的三个人下去陪陪他,尽管这样的猜想很诛心,却未必没有可能。

    毕竟陈英祥固然不是崔、赵、耿三人亲手所杀,却也是因为他们的绑架,才间接导致他的死亡。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崔有德、耿正祥、赵平三个人都是恶人。

    在普世的观念里,对待恶人,哪怕落井下石,也已经天然地站在了一种“对”的立场上,或者说,一种无可厚非的立场上。

    反观此次七弦的所作所为,才是众人眼中既愚昧且离经叛道的行为。

    温念远并不在乎七弦想做什么样的事,毫无疑问,无论七弦想做什么,他都会站在他身后。

    但温念远想知道他日夜所思所想,究竟是什么,想知道有关于这个男人的一切真正的情绪。

    “对你而言,什么是所谓的侠道、正义?”七弦没有直接回答温念远的问题,反而好整以暇地反问。

    他显然意不在得到对方的答案,因为在温念远回答之前,他就已经自顾自地接下去说到,“所谓的侠道、正义,只是保护良善之人、匡扶弱小的一方么?”

    “不,不仅仅是这样的。真正的侠道和正义——”他抬头仰望天空,天幕高远,无边无际,“是面对十恶不赦之徒,也不将非他所为的罪孽加诸他之上!”

    掷地有声的言语还响在耳畔,说话的人却已翩然向前。

    这个人……就算是茕茕独行,也从来都这么无畏无惧,一往无前。

    侠道与正义,在七弦公子的眼里,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是基于理,而非情。

    温念远哑然,眼中是渐行渐远的一袭白衣,脑海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从前父亲对自己的那些教诲。

    “你要记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江湖是个血海染坊,是非黑白无须太过计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才能走得更远、站得更高。”

    他们,确实是不一样的。

    那种血液沸腾的感觉又开始不断汹涌,疯狂的、兴奋的、想把人禁锢在怀中的。

    想让那张总是吐出恼人的或惊世骇俗的话语的嘴,发出喘息声、呻/吟声、求饶声;想让那张总是带着或讥诮或意味深长的笑容的脸,蒙上令人心动的欲/望的色泽;想让那双总是深潭微澜的眸子,泪眼朦胧只剩本能的望着他。

    温念远知道自己疯了,但他疯得很愉悦。

    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加清醒,他知道七弦这样的男人,如果他一辈子只跟在他身后,那就只能活该一辈子跟着。

    不妨再放肆一点、再咄咄逼人一点、再……强势一点。

    温念远收敛起眸中的光芒,跟上七弦的脚步。

    衙门口的衙役们这一回并没有再多作阻挠,因为此刻,他们曾经短暂的同盟宁修茂正悠然自得地坐在大堂中喝茶。

    锦官城的知府坐在他对面,脸上竟隐隐有恭敬之色。

    宁修茂抬起眼皮瞄了瞄七弦和温念远,若无其事地接着低头喝茶,然后好一脸有商有量好声好气地对知府大人说着:“崔赵等人,绑架勒索,过失致死,应该按律严判。”

    “宁兄倒是什么都懂。”七弦浅笑,像是一点都不诧异他的神出鬼没。

    宁修茂颔首,继续漫不经心地跟知府大人聊天。

    “旱情严重,上面拨下来的米粮,最好能让灾民们见着,否则激起了民怨,别怪在下没有提醒。”

    知府抹了一把额上的汗,低声道:“您说的是。”

    “哦?哪里是?”

    “哪、哪里都是!”

    宁修茂顿时哭笑不得,七弦却镇定自若,仿佛完全不好奇宁修茂的身份,反而望向穿着官服的男人,“知府大人,陈家那装了一半家资的匣子……”

    知府顿时脸都绿了,“这个是真没找到啊!那个姓赵的嘴硬得很,八成是让他赌完了,明里暗里当铺钱庄赌坊都找过了,实是没有踪影。”

    他生怕别人是觉得官府暗中贪了那笔巨款,忙不迭地解释着,简直殷勤得过分。

    “看来你我都是发不了这笔横财了。”七弦觑着宁修茂,想从他的表情之中看出什么内容来,这笔钱财的下落,恐怕别有去处,只不过……

    宁修茂一脸坦荡,“发财也不急于一时。想必该出现的时候,它总会出现的——就比如你家那位神出鬼没的小朋友。”

    言外之意,现在恐怕不容易找出更多的东西,只因时机未到。

    七弦回以一笑,该他做的,他已经做了,宁修茂既然有意自己继续,他本也无心再参与更多。

    “我已经十七了。”宁修茂身后陡然青影一闪,少年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

    知府大人哆嗦着把茶碗合到了自己身上。

    此后锦官城依然繁华如旧。

    财倾一方的敛金陈家却终究是慢慢地从锦官城百姓的口中消失了,当年显赫的陈记一条街,早已被五花八门的各种店铺占据。

    陈洪威带着妻儿和陈家剩下的一半家资,隐姓埋名游山玩水,再没回过锦官城。

    崔有德、赵平、耿正祥被改判了流刑,背井离乡,一路发配去西北苦寒之地。

    地安村的村民在朝廷发放的米粮支撑下度过了最饥荒的年头,又是一年春麦离离。

    春雨连绵,轰轰烈烈的除妖行动也沉寂了下去。

    这些都是后话,而此刻,锦官城外那鬼气森森的客栈中,永远优雅从容的七弦公子浑不顾自己略显狼狈的姿态,正兴趣盎然地看着眼前行为诡异的温念远。

    “我喜欢什么样的人,干卿何事?”

    “回答我。”温念远眸中仿佛有两簇火苗正在跳跃闪烁。

    七弦作势想了一想,慢吞吞地说:“赵扶摇——”

    “她是凌云天的!”温念远满脸乌云色,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七弦的话,“你分明并不喜欢她。”

    被温念远迫得无奈,七弦又随口说了个名字,温念远心头一跳,他知道那个人,那是个男人。

    心头一阵喜悦,不,不是因为那是个男人而喜悦,是因为这样的回答也许意味着,七弦也许并不在乎什么男女。

    “说实话!”温念远加重了语气,“你不……”

    “你又知道我不喜欢谁了?”七弦难得地嘀咕了一句,那点兴趣已然消磨殆尽,不耐烦地打算离开,“滚一边儿去,你觉得我喜欢谁!”

    “我。”

    温念远断言,目光灼灼地紧盯着七弦脸上每一处细微的表情变化,生怕错过任何细节。

    七弦一怔,眼中有一瞬间的惊讶,凝神看着温念远,微微蹙眉,如见了什么稀奇事物般,半晌才慢吞吞地说,“你有病?”

    温念远心下一沉,冷冷反驳:“原来你也在乎人有病没病,我还当你视这人世规矩如浮云。”

    七弦不由得眯着眼,仔仔细细地又打量了一遍眼前这个忽然变得有些陌生的、从血缘关系上来算大概是自己同父异母弟弟的男人。

    他说他……喜欢他?

    慢慢地,七弦脸上浮现一抹艳丽的笑意。

    有趣,真有趣。

    他刚打算开口说点什么,却不料温念远眸色蓦然一黯,倾身步步紧逼,不容分说地拽紧了他,迎面一片阴影铺天盖地般地压了下来。

    嘴唇被什么俘获,柔软湿润的触感,让脑海刹那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