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你才是张公子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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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月初升,丝丝夜风穿着堂子,把空气带的更凉下一层。

    温彦之敛着袍子,守在花厅桌边看齐昱吃饭,神色严肃,手里捏着软碳。但凡齐昱要挑菜捡肉时,他便非常及时地咳上一声。

    齐昱笑睨着他:“你是招了寒气?嗓子不舒服,就喝口水润润。”说着就想把酱香毛菜蒙混开去。

    温彦之也不咳了,话不多说,板着脸,提笔就刷刷刷记下来。

    “停停停!”齐昱连忙止了筷子,夹起毛菜:“不就是一口菜。”然后苦着口,将一簇毛菜塞进嘴里,味同嚼蜡地吞下。

    温彦之点点头,遂把他才说这句也给记下来了。

    齐昱:“……?”吃都吃了,还记?

    ——这才好了几日啊……

    ——都已是同床共枕的关系,为何还是逃不过这支笔?

    真是金银不动其本乃为史,色销估计也不能动其本。大约,这就是,朕的命。

    齐昱叹了口气,默默握着勺子喝汤,唇角勾着丝苦笑。温彦之垂头放下软碳,看他那笑中含憋的模样,不禁一瞬莞尔,笑意浸染进眼角温和的线条,若水般消逝。待齐昱再抬起头来看他,却还是见其一副肃穆脸容,刚正不阿地盯着自己,不由,心底给自己掬了把泪。

    温彦之好似想起了什么,忽而问道:“皇上,治水之事……当真只有沈游方可用?”

    齐昱手里一顿,挑眉看着他,“为何如此问?”

    温彦之垂着眼睛道:“朝廷之事落到商贾之中,原本是互助互利,可昨夜……微臣总觉得,李侍卫,是不是被欺负了?”今早李侍卫神色,明明很委屈。

    或然是沈游方心觉凌驾朝廷之上,行事已不将他们放在眼里。李庚年效命御前,同他动手就是同天子动手,就算伸手打朝廷的脸,亦没有打得如此干脆的,沈游方真是大不敬。

    齐昱抬手摸摸他脑袋,笑道:“他们习武之人,有些打闹亦是常事,李庚年也没受伤,你担心甚么。何况是朕的屋顶被拆了,你怎就没想着心疼朕?”

    “李侍卫是御前侍卫,朝廷命官,”温彦之字字铿锵道,“皇上也应有所表率,不可任由沈游方为非作歹。”

    ——还“为非作歹”?齐昱瞧着他这迂腐模样,想笑,刚要说话,却打窗户瞧见外面府门开了,有人快步走了进来。

    温彦之闻声回头看,神色不无担忧:“皇上,是李侍卫回了。”

    “回了就回了。”齐昱收回目光,喝掉最后一口汤,“估摸又是去找沈游方了。”

    温彦之还是看着外面,正要问为何又是沈游方,忽而却见李庚年站在前院抬手擦了擦脸,他猛地站起来惊道:“皇上,李侍卫被打伤了!”说罢,放下手里的花笺就冲了出去。

    ——被打了?怎么回事?齐昱皱起眉头放下碗,走到前院时温彦之已经叫住李庚年。

    李庚年虽是笑着打招呼,整个人却像丢了魂似的,目光相当涣散,好似受了什么刺激,右脸颧骨上还擦破了一块皮。

    温彦之看着他脸上的擦伤问:“李侍卫,这究竟怎么回事?这是沈公子打的?”

    “不是不是!真不是!”李庚年连忙摆手,捂着脸笑道:“都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真是摔的。”

    ——可是明明昨夜就动手了,这话如何信得?

    温彦之不禁有些生气:“李侍卫,你切莫为了治水之事,包庇沈公子。殴打朝廷命官,按律当杖责八十,你在御前当职,这冒犯之罪更是论其可诛,若他真有此罪,凭他多少银钱,我朝不用也罢!”

    齐昱听了这话,站在廊下忍笑,不住点头:“是,是这个理。”

    李庚年有些百口莫辩:“这——不是,温员外,这真是我自己摔的,你信我。”

    温彦之见他还在默默忍受,心里想到自己的治水之法竟叫他遭受屈辱,更是有些愧疚,片刻过去,竟忽而拉起了李庚年的手就往外走:“你不说就罢了,我们去打回来作数。”

    李庚年由他拉得一愣:“……啊?”我没听错?温员外要打架?!

    齐昱赶紧从廊下走出来拦住:“温彦之!你个读书人,打什么架!”

    温彦之拉着李庚年的袖子不放:“我朝命官,为皇上出生入死,岂能由庶民戏弄?”

    李庚年脸一红:“哎温员外,‘戏弄’这个词……”

    “怎么就是一根筋!”齐昱一把将温彦之手腕扯下来,“那你好歹带上人去,你这二两肉能打几个?早上分给你那些武士呢?”

    李庚年睁大眼睛扭头:还武士?

    温彦之被齐昱点醒了,连忙去叫人,片刻不过,十个高大武士已经围在他身后。李庚年心塞地望过去,只见温彦之正一身青衫,松然云雾地站在当中,正气泠然,像是要去上阵杀敌似的。

    ——还真是敢作敢为啊。李庚年觉得自己汗都被吓出来了。

    温彦之抓起他袖子就要开门出去,却听门外忽地传来一声娇斥:“就是此处!”

    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来,一个娇俏的少女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身形甚是娇小,手里却倒提着一把浮刻雕柄的巨大关刀,一头朱钗摇曳在寒风里,绯衣瑟瑟,盯着院中三人妙声喝道:“你们谁是李庚年!”

    李庚年手被温彦之抓着,人又卡在齐昱后面,此时只能从两人之间向那少女打眼一望,只觉满脑子飞蛾:这谁啊?找我做什么?

    ——看她手里提着刀,难道要砍我?

    门房扑爬着跑进来,连声向齐昱告罪:“主子!小的实在实在拦不住!她带了——”未等他一言说罢,后面瞬间冲入十多个膀大腰圆的家丁将他淹没,黑压压站在那绯衣少女身后,场景说不出的威严。

    矮小的门房在众大汉间,吞了口气,小声道:“……她带了好多人。”

    周遭暗卫已然全数惊动,此时都立在了周边屋檐上,冷冷俯视院中,蓄势待命。李庚年头从齐昱肩膀后面冒出来,皱眉问那少女:“这位姑娘,李某同你……没见过罢?”

    “你就是李庚年?”少女冷笑一声,单手一扬便轻巧便将手中硕大关刀立起,刀柄震地哐啷一声,顿时院中石板皲裂了数寸,“你!出来和我打一架!”

    李庚年:“……啊?”

    ——今天这是怎么了,大家为何都要打架?何处来的火气?

    “这位姑娘,”齐昱挡过李庚年,看了眼那少女脚下震裂的地砖,口气凉凉地笑道:“你可知,此处是朝廷命官府邸?无故带凶器闯入,按律,是要杀头的。”

    少女哼笑一声,柳眉挑起:“你就是刘侍郎罢,果然好气度!照刘侍郎的说法,就只准你们朝廷命官欺负百姓,百姓受辱却得忍着?哪有这般道理!你若是钦差,今日便听本姑娘告上一状!”她抬起纤纤玉手指着李庚年,满脸都是怒气:“你且问问这奸诈小人!将我哥哥打成了什么模样!”

    李庚年瞪大眼睛:“……你哥哥?”难道是……

    温彦之了然道:“姑娘你是……张公子的妹妹?”

    少女当即“呸”了一声,“你才是张公子的妹妹!本姑娘姓沈名玲珑,胥州首富沈游方便是我哥哥!这混蛋将我哥哥打得脸都破了相,你们若是清官,便给我让开,我今日要砍了他替我哥哥出气!”

    温彦之齐昱:“……”

    ——等等,沈游方的妹妹?

    ——她说谁打谁?是李庚年打了沈游方?不是沈游方欺负李庚年?

    两人瞬间扭头看向身后的李庚年。

    李庚年在他们的目光下,捂着脸上的擦伤,默默退了两步:“我,我都说了这是自己摔的……”

    沈玲珑冷哼一声,勒令左右壮汉上前拉人,却听身后一声沉喝:“玲珑!不得无礼!”

    一众壮汉闻声连忙让开,只见沈游方正白衣长立在大门处,用一张天丝绣帕捂着大半张脸,此时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看着这边。

    沈玲珑一惊,连忙扶上去:“哥你怎么来了!”

    大门两盏灯笼照耀下,沈游方原本俊逸的眉目,竟然是青肿的,而他走进来时,明显一只脚略有不便,几乎是勉力拖着。

    温彦之感觉李庚年挣脱了自己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更躲到齐昱身后去。回头一看,却见李庚年脸上全然是窘迫和尴尬。

    “你跟我回去。”沈游方没往李庚年那边看,此时是一心扑在妹妹身上,只用空出来的手去拉沈玲珑,另手依旧用丝帕捂着脸。

    沈玲珑红着鼻尖一把甩开他的手:“哥!你怎生咽得下这口气!”

    沈游方再次抓住她的手往外拽,声音从丝帕下传出来:“我同你说过多少回?姑娘家别在外丢人,你跟我回去再说,此事同你想得不一样。”

    沈玲珑手里还提着大关刀,被他这么往外拉,关刀垂地拖着,她终于哭了起来,伸手在他胸口推了一下,抽出自己的手:“我替你出气怎么丢人了!凭什么他敢欺负你!我们沈府汲汲营营多年,难道还是要任府衙之人欺辱吗?”

    沈游方被她一推胸口,疼得倒吸口气,却是勉力隐忍着怒斥一声:“别再说了。”说罢更是使了大力气将人往外拖去,“刘侍郎受惊,沈某改日再登门赔罪。”周遭一众壮汉见东家此番,也不敢再搅扰,只向齐昱、温彦之等告罪,便速速走出去了。

    一场喧腾来去匆匆,一时之间,整个宅子终于海晏河清,好似沈府一干人等不曾来过。温彦之身后的武士也各自退了,下人门房各归其位,终于静了下来。

    齐昱叹了口气,踱了几步,走到方才沈玲珑站的那处,垂头瞧了眼被关刀震碎的青砖,幽幽回头望向李庚年,终究是没说话。

    李庚年垂头立在旁边,不吭声,脸上的神情,称不上悲喜,倒像是一种踌躇,慢慢地抱着头蹲下了,双眼埋进手心里。

    这个时候,龚致远终是在后院听了喧哗之声跑来,却是错过一场大戏,不由左看看又看看,拉着温彦之问:“温兄,怎么回事?方才是何人来搅扰?”

    温彦之瞥了一眼李庚年,叹了口气,摇摇头,“一言难尽。”便也跟在齐昱身后,踱回后院去了。

    龚致远凑到李庚年身边蹲下,关切道:“李侍卫,这又是和沈公子打架了啊?你们究竟有多大怒气,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说说吗?”

    李庚年苦笑了一声。

    ——怒?何尝是口怒气,就能说尽?

    方才在月山楼中的自己,是怒?还是根本就疯了?

    至少在举剑刺向沈游方时,他从未考虑过杀人偿命、朝廷律法,他只想让面前这个讨嫌的人,速速闭嘴,再也不能说出一个字。他不再用言语威胁,可刺出的每一剑,都是死手,每一个回环,都算尽沈游方的退路。

    沈游方折扇挽起风刃,却只来得及打掉他手里的剑。李庚年弃剑便也弃了,双手空握,提气就将他贯在墙上,一拳狠狠砸向他腰腹。

    沈游方闷哼一声,剑眉紧聚,却没有还手,一双冷星似的眼睛,定定看着面前的人,亦不再躲避。

    于是李庚年便再次落下一拳,再一拳,左手提着他衣领,面无表情地举起右手狠狠砸在他脸上,又落在当胸,下巴上。他一言不发,眼眶已是血红,怒及了神台,再无半分清明,此时只像鲜血蒙了心,经手便是毁灭,毁过皆是灰烬。

    沈游方咳出一口血,此时后脑抵在墙上,嘴角已被砸出血来,脸上却还挂着欠揍的笑:“原来……咳咳……”

    李庚年听不得他开口,转身便疯狂地一把将人扔在地上,落下一个跪膝,死死抵住他胸口,瞬间又是两拳砸在他脸上。

    沈游方头偏向一边,吐出一口血来,抬起右手虚无地挡了一下自己的脸,低沉地笑出来,气若游丝道:“原来你生气……是这样……”

    李庚年全身一震,握起的拳僵在空中,怒瞪的眼几欲猩红:“……什么?”

    “怒……”沈游方支吾出一个字,终究是下巴被打得生疼,不禁隐忍着,用自己的雪白袖口擦了一把糊住双眼的血水,仰躺在地上,无力地看着头顶的李庚年,好死不死还在笑:“怒即本真,真我即是怒……李庚年,你已不会怒……周遭的人,迁就你,倚重你……你便也就,想当做甚么都没发生过……但其实,你恨自己……有些本该做到的……没做到……到后来,人不在了,什么都来不及了,来不及恨命运……只能寄希望于,报仇……仇到后来,报了,又如何?黄土高坟七里草……满目皆潇潇……无处——”

    李庚年又是一拳打在他脸上,垂下手抓紧他衣领,目光狠毒地垂视着他:“你懂什么。”一言落下,他撒手扔了沈游方的衣襟,站起身来拾起剑,走到窗边便跳上了窗台,冷冷向后看了一眼,“从今以后,你再不要多事,否则我真杀了你。”

    “为什么不要我管?”他正要飞身跳出月山楼,却听沈游方的声音从后面徐徐传来:“……你是又怕么?你怕,我也喜欢你?”

    此言突得李庚年脚腕一软,竟直直从二楼窗台跌了出去,这一回他忘记了临空一翻,终于摔了个脸着地。

    .

    “嘿,李侍卫,”龚致远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我问你吃不吃饭,下人们在看要收拾桌子了。”

    李庚年闻言晃然回过神,一个笑容熟练挂上了脸:“吃啊!哎,快饿死我了,吃什么?”

    龚致远拍拍衫子站起来,指了指花厅:“刘侍郎吃剩的。”

    李庚年神情瞬间悲苦。

    ——究竟,为何要多事去找一趟沈游方?

    ——钱最终没补上,回来还只能吃剩饭。

    ——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