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爱慕其姿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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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部大堂上,周云川高坐在月明清风匾下,一手支着木案,正打量着堂下的温彦之。

    温彦之定定站在大堂中央,背脊笔直,神色淡漠。

    “堂下何人?”周云川喝问。

    温彦之答:“下官内史府温彦之,现任御前起居舍人。”

    “御前当差?”周云川明知故问,“那你身为朝廷命官,竟知法犯法,更是罪加一等。”

    原本他想拿此言吓一吓温彦之,可后者却只是木木然道:“下官不知,所犯何罪。”

    周云川冷笑一声,“大胆,本部令史在云珠院中将你抓捕,你竟还敢狡辩?说!你同那云珠,究竟是甚么关系!”

    温彦之道:“邻居关系。”

    周云川道:“那温舍人是钱多了烧身罢,竟会替邻居买院子,还买在地段甚好的螳螂胡同。”

    温彦之没有说话,毕竟此言之中并无问句。

    周云川又问:“那云珠小姐,姓甚么?”

    温彦之答:“下官不知,只道叫云珠。”

    周云川道:“云珠小姐是昨晚失踪的,你昨晚何在?”

    温彦之道:“下官在屋中睡觉。”

    “有人看见,温舍人家中来了客人,”周云川微微眯起眼,“这客人是谁?”

    温彦之一顿,片刻后,答:“下官不能说。”

    “不能说,还是不愿说?”周云川冷笑,“温舍人,本官且问你,那云珠小姐年仅九岁,你为她买那宅子的时候,她亦才七岁。若说你是爱慕其姿容,仿若也有些说不过去,莫非温舍人要告诉司部,你有个把特殊的癖好?若如这般,本官便怀疑你有售卖童娼之嫌,昨夜便是将人卖给了熟客!”

    温彦之眼睛都没抬,“周侍郎如此怀疑下官,并无不妥,但周侍郎如此怀疑下官的客人……却不太妥当。”

    周云川道:“那客人是谁?”

    温彦之还是那句:“下官,不能说。”

    周云川再问:“你与云珠,究竟是甚么关系?”

    温彦之又再答:“邻居关系。”

    确确然,是邻居关系。却比邻居,要复杂些。

    云珠小姐,确实只是个九岁的女娃娃,然温彦之并没有那类说不得道不得的癖好,亦不是售卖童娼的老枭。

    云珠,姓秦,是满门抄斩的秦家,唯一留下的血脉。两年前秦家遭难,全家惨死,唯独小女秦云珠年仅六岁,身高还没马鞭子长,故得以幸免于死罪,却依旧被充入奴籍。

    云珠从小很聪明,那时候已什么都会讲,口齿特别伶俐。秦文树最爱请宝生堂的班子来家中唱戏,故云珠从小连“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都能唱上两句。每每温彦之登门造访,云珠就爱缠着温彦之给自己折白翅水鸟,还奉承得有模有样:“……就要温小叔作状元爷时,在大殿上折的那一只。”

    秦家出事时,云珠不满七岁。眼看着官兵进府拿人,小姑娘躲在奶娘怀里一动都不敢动,就那么眼睁睁,见着偌大个秦府变得支离破碎。她被充入奴籍,温彦之从御史台出来后,听说云珠尚在人世,几乎跑遍了整个京城的百八十个伢府,最终在城西菜口胡同的人伢子手中找到云珠时,一个浓妆艳抹的鸨子正拉着那小人儿要走。

    后来的事,叫别人见着温彦之,都觉得他就是个纨绔罢了——

    “……定是起了那等癖好,竟从鸨子那买了个九岁的女娃娃,才九岁啊……”

    “听说和宗家闹了一场……要自己出来买院子呢。”

    为了买下螳螂胡同里相连的两所小院,他几乎将少年时起收藏的所有名家字画,尽数变卖,甚至还搭了险,替人代写过文书。

    可云珠从那时起,就再不说话了,灵星似的眼睛也不若从前明亮。看了不少大夫,也没个说法,薛婶觉得,还是带她出去走动走动的好。

    避过了当年的风头,刚入夏的时候,薛婶带着云珠到街上转,温彦之走在侧旁,忽听见戏院后练唱的两个姑娘在练《草花仙子》。

    云珠的眼瞬也不眨地看着,忽然开口说:“若能有个草花仙子那样的大宝箱,日日都能听戏,看小人儿跳舞,该多好。”

    这突如其来开口说的一句话,将温彦之打在原地久久不得动弹。

    像寒冬冰封后的第一缕春风,亦像久经干涸的土地偶遇第一滴露水,他站在巷陌中,忽而百感交集。

    怅惘中,他慢慢蹲下,拍拍云珠的头。

    “云珠想要,小叔给你做。”

    “那你究竟为何要给你的邻居买房子?”周云川反复问来,已然要失去耐心。

    温彦之答:“下官正好有套空宅而已。”

    周云川想把惊堂木摔在这呆子的脸上。

    正在他快要按捺不住时,下面禀说:“大人,鸿胪寺卿来了。”

    周云川皱眉,站了起来,垂眼看着堂下的温彦之,“……来得倒快。”

    “下官拜见周侍郎!”温久龄几乎是一头扎进了刑部大堂,在看见儿子的那一瞬,老泪纵横,“我这逆子!给周侍郎添麻烦了!”然后在后面踹了温彦之一脚,“老幺,你还不快谢谢周伯父赐训。”

    那厢温彦之讷讷从善道:“下官谢周伯父赐训。”

    周……伯父……赐……训……

    周云川脸色铁青:本官没有那么老!本官今年刚四十有五,比你爹小了二十岁,和他不是一辈人!

    而温久龄兀自攥着袖口拭泪,活活将自己降了一辈儿,也并不在乎:“下官斗胆请问周侍郎,我儿究竟犯了何事啊?”虽是在问,却是捧着心口,一副周云川一将罪状说出来,他就会厥过去的模样,“……下、下官在家,日夜提心,茶饭不思,肝胆相悬——”

    “你自己问问你儿子!”周云川连忙打断了他,头疼道:“温大人,此处是刑部大堂,你身兼鸿胪寺卿、太常寺少卿等数职,想必很忙,到司部来怕是不方便罢。”言下之意,是这不合礼数。

    温久龄泪眼汪汪地凝视着周云川的双眸,十分感动:“事到如今,周侍郎竟还会体恤下官的苦楚,下官老脸没皮!”抓起温彦之的手,悲恸道:“然,逆子犯事,乃父之过,下官亦必须来周侍郎面前,共听训斥!周侍郎不必顾忌下官脸面,只管训!”

    神情之诚恳,非常坚决。

    周云川听见自己牙咬得咯咯响,谁必须你来了?

    而且我这是在审案子呢不是训娃娃!

    周云川道:“温大人,刑部断案,外人不可干涉!”

    温久龄涕泪,连连告罪,又狠狠看着温彦之:“你这逆子,究竟为何被抓进来!”

    温彦之看入老爹的双眼,半晌,道:“被抓进来时,令史大人也未说儿子是什么罪。”

    周云川一凛,正要说话,却听温久龄大哭一声:“混账!令史大人怎会枉顾朝廷法度无由拿人!”

    眼看温久龄要把水搅浑,周云川怒道:“温舍人所犯之罪,乃是售卖童娼!”

    “已定罪了?”温久龄捂着心口倒退两步,右手颤抖地伸向前:“作孽啊!我的儿啊,你说你学什么不好,要学那纨绔的混账之事啊!”

    “儿没做过。”温彦之扶住老父。

    温久龄一巴掌扇在他脑袋上:“还说没做!朝廷礼法铿锵,周侍郎既说你所犯之事乃‘罪’,必然是证据确凿,又岂能叫你抵赖!否则多少言官会在御前弹劾周侍郎啊!”随即拉住周侍郎的衣袖:“周侍郎,你说可是?”

    周云川微微眯起眼,原来这老狐狸在此处等着呢。

    温久龄虽因任职鸿胪寺卿出名,却也兼了太常寺少卿与其余四五个职。想必是一早各方打探了,刑部并无此案的真凭实据,此时此刻顶着太常寺卿的名头前来,意思就是“你若无凭无据敢抓我的儿子,我便能在御前揪出你罔废祖宗法度之事,弹劾你到天荒地老”。

    果然啊果然,本朝两大金刚,内有叔父周太师的嘴,外有温大人的泪,所言非虚。

    从前公事从未打过对手,如今一见,其名可符。

    “侍郎大人……”身后匆匆走来一个吏官,对着周云川耳语了数句。

    周云川挑起眉,有些惊疑地看着堂下的温彦之,低声问那吏官:“消息属实?”

    吏官耳语道:“属实,昨夜螳螂胡同的客,确确然,是今上与周公公。”

    有今上加持,就难怪温久龄能来得如此快了。周云川恍然。

    再回想起方才自己泼给温彦之客人的那盆乌漆墨黑的脏水,和那上不得台面的癖好……

    周云川芒刺在背,生生打了个激灵。

    这人,是不得不放了。

    马车摇摇晃晃,温久龄在车内掀开帘子,洒泪和刑部挥别。

    帘子一合上,他目光投在温彦之身上,却是立即变了张脸。

    “你说你这孩子,”温久龄一手支着自己的脑门儿,眼泪一早干了,神色只剩肃穆,“怎么就不让人省心。”

    坐在对面的温彦之靠着车壁,面无表情,“亦是父亲总将儿子当孩童,好似儿子永远都不如哥哥们当得事。”

    温久龄叹息,“你要怪为父到什么时候?从小将你养在宗族远离朝堂,早就告诉过你,是为了保你平安,谁知你倒好,自己偷偷儿跑来参举不说,还考了个状元,京城里多少双眼睛齐刷刷望着!如今你入了朝堂,吃了苦头,受了罪过,冤枉了这么两三年,为父看着都难受,你却还是迷不知返?”

    温彦之垂下目光,神色淡然,放在膝上的手指,却是攥紧了衣衫,“儿子只想……只想保秦家最后一滴血。”

    “云珠之案,无人报官,案发时不到寅正,刑部门都还没开,你却能被立即抓进去,”温久龄道,“你这榆木脑袋,究竟有没有想过为甚么?别人不知云珠身份,当你是个纨绔,你当他们也不知?”

    温彦之道:“儿子知道。始终有人在盯着儿子,亦是盯着云珠。然,儿子亦不可能不顾恩师之女。”

    温久龄狠狠叹了口气,“哎!我温家……甚么都好,就是心太软。旭之也是这性子,前日还被御史台参了一本……”

    “大哥做甚么了?”温彦之抬头。

    温久龄头疼地闭眼,“近日殊狼国进犯西北,旭之治下出了逃兵,他感念那逃兵已有妻儿,就饶了那逃兵一命。御史台参他身为军师,却心存妇人之仁,放走逃兵,无异于鼓动士兵逃窜……还好那逃兵最后自裁谢罪,不然这事恐怕不好了结。”

    温彦之皱眉:“御史台——”

    “是啊,哪场仗没几个逃兵,如此小事尔!”温久龄道,“可见御史台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我们温家,老幺,你懂不懂这是为何?你究竟懂不懂?”

    温彦之一怔,当年的御史断丞彭怀秋已升作御史大夫,刑部亦是姓林也姓周。如今温家在军中之事,朝中之事,街坊市井之事,他们竟都一一观察提防,一旦有机可乘,便实力打压,究竟意欲何为?如此掌控,如此费心尽力……

    温彦之不置信地看向父亲:“莫非他们要谋——”

    温久龄连忙捂住他的嘴,“休说休说,你还嫌为父身上的麻烦不够多?”稍一会儿,终于放开,又叹气:“周林两家已连,彭家的态度虽还很模糊,然一旦举事,至少是隔岸观火。此时此刻,我们尚需小心为妙,那云珠——”

    “云珠何在?”温彦之只觉百抓挠心,不禁脱口问道。

    温久龄摇了摇头,“你莫问了。既秦尚书当初于你有再造之恩,则也是对为父的恩情……云珠乃秦尚书之女,云珠之事,你不必再管,为父会尽力查探。还有——”

    “既你如今已入这泥沼,为父便教你一句。从今之后,为人处世,不可莽撞妄为,需时时顾念温家,亦要顾念你自己的性命,工部旧案,万万收手,需待今后时机成熟。周、林今日还不愿动我,乃是畏惧他们举事之日,边境不稳,想要弹劾旭之,亦是因我温家在军中还有几个指头可动。我温家虽暂时平安,却也不知今后形势究竟如何。周、林知晓温家是不可能与他们为伍的,故我们在他们心中,早已标入帝党,我温家,亦只有效忠于皇帝,才能有与之一抗之力。”

    温彦之闭目,叹息:“父亲的话,昨日……今上亦垂训过儿子。”

    安稳,方可图后事……没想到,今日感悟,方有这层意思。

    温久龄笑了一声,“虽说今上对温家圣眷尤浓,然,能得今上亲口训斥,倒也算你有些福分。当年你初初买下云珠,为父还以为你是终于学会了那纨绔子弟的脾性,喜得很,哪知道你却是替秦……罢了,罢了。乾元门快至,今日之事,为父亦是受了今上指点,方可速速前来捞你。现下,你先去宫里上职,给今上磕头谢恩,从此往后,尽心辅佐,今后的事,我们今后再说罢……”

    温彦之点头:“知道了,儿子谢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