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谁主沉浮

吴骅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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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

    “爷——”

    有个略带着哭腔声音,胤禩朦朦胧胧之际不停地呼唤着他。胤禩眉宇紧皱,脑中晕眩一片,只觉着自己似乎做了一场光怪陆离、无法言说噩梦。

    他微微哼了几声,猛地一声惊呼,猝然睁开了双目,待看到了床侧一脸忧思、惊喜混杂郝进,直觉便想坐起身子,奈何全身上下像是散了架一般锐痛,致使他低低呻/吟一声,又倒回了床上。

    郝进赶忙托住了他后背:“爷……您可总算是醒了。”声音中带了哭腔,他打小伺候胤禩,年纪也不比胤禩长几岁,主仆情深、又自一番哥哥待弟弟*护,非比寻常。“那天我看您总也不出来,敲门亦无人应,撞进屋中才发觉您倒案上、唇角染红,可是把奴才心魂都吓飞了。”

    胤禩听他话语,唇角习惯性地勾了下。却又瞬间因由他言语之中内容,想到了那日昏倒因由——看来,不是梦了。苦涩地笑了一下,他努力缓和着情绪:“我……睡了几日?”

    声音嘶哑,宛如砂纸磨砺。

    郝进这才惊觉,忙忙地跳起来倒了杯温茶,又胤禩背后垫了引枕,将茶喂到了他唇边。看着胤禩小啜,才道:“两天了,爷昏迷了两日。”

    胤禩一时没有说话,过了好半晌,才又哑着嗓子问了句:“太医可来过?可曾……惊扰了汗阿玛?”

    郝进连忙摇头,他是贴身忠仆,自然知晓胤禩是秘密去与明珠大人见面,又是从那里回来便忧思攻心,便道:“事发突然,但奴才见爷近日无疾、却多烦忧。内城风声又紧,奴才便赶紧揩拭了血渍,请相熟段世臣段太医前来问诊。段太医说并无大碍,是忧思过度,肝火上顶,急火攻心,才致使昏睡不醒。”他顿了顿,“奴才不知爷是何因由,便说了爷是记挂着万岁、思念着万岁,才茶饭不思……”

    他低着头,似乎不知道自己是否做错了。

    胤禩扯了下唇角,安抚道:“很好。”借这个法子来引起皇父注意,又推卸了责任,连贴身郝进都学会了,恐怕自己平素是用得是愈发得心应手。苍蝇不叮无缝蛋,如非他自己想要居高、心有不甘,又何至于当真被人利用……

    胤禩想到这里,心口又觉得发堵。

    郝进见他面色郁郁,忙问道:“主子您可进些膳食?您晕倒这两天,福晋可是急坏了。”

    胤禩一愣,几乎忘记了自己府里还有这样一个女人。却此刻全然提不起半分精神,只是摇了摇头。

    郝进却哪里肯依,屏退了旁人,只让李奇端了一碗青菜瘦肉粥,迫着胤禩用了半盏,才让他重安置。

    胤禩什么也不想做,面对着墙壁躺了下来。

    好死不死郝进去退出门口之前,问了一句:“爷这般景况,可是要知会四爷一声?”

    内心深痛那道伤疤仿佛一下子被人鲜血淋漓揭穿了,胤禩想也没想反手就扯了他东西往门口砸去:“出去——!”

    郝进被砸地吓了一跳,连忙一个劲儿地低头认罪,一面带上了房门。他只省得目今不要提四爷好,却不知,他这一番询问,勾起了禩贝勒百转千回肝肠。

    四哥……

    胤禩有些发怔地望向了雪白墙壁。往日一幕幕眼前浮现。

    幼时习字,治学对诗。

    晨夕聚处、嬉戏庭围。

    九岁时候德妃陷害,他当那是四哥不得已“意外”。

    随后两年,草原奔马,是四哥追身后歉然。

    长大小少年,似寻到了知心密友。

    知无不言,言无不。

    琴萧和鸣,对弈品茗。

    与兄弟们一起围炉吃锅,直至策旺之子策伊进京。

    酒醉时候四哥握住自己手温暖似乎还残留指甲,马车之中,四哥将发烧自己揽入怀中记忆还赫然目。

    转过脸来,却是内城军营之外,带着三个幼弟涉险连环毒计。

    探病时手把手喂药不敢相忘,大哥春风得意背后,却是迅雷不及掩耳失蹄。

    冲天红莲,灼烧粮草。

    那人粮仓之外往内猛冲架势不似作假,接住自己手臂是用力到轻颤。16岁少年,是否对于坑杀幼弟仍然心存余悸?

    现下思来,草原营帐之中初闻,又有几分是出于“愧疚心虚”?

    ——大丈夫相时而动,趋吉避凶者君子也,四哥觉得,小八还是远离纷争较好。

    ——小八若不负四哥,四哥定不负你。

    ——你好好,四哥定实心疼你……

    原来,这一字字一句句,早已暗藏玄机。他原以为自己“背靠大树好乘凉”想法龌龊藏私,遂随后相处,即便有所多想,却依旧记挂情谊,无不是真心。

    执手与共,同看天下。

    径山风荷,沙场与共。

    那是万军之中,拼杀出来情谊,却原来早已是相互试探与利用。自己到底棋差一招,五载真心敌不过辉煌龙椅。

    是啊,天家子嗣,怎会情深如许?

    “咳……”

    十八岁少年将身躯团了被褥之中,用力地咳嗽,像是要呕出什么肮脏东西——不知道是他自己那廉价感情,还是蠢钝到无药可救心魂……

    ◆◆◆◆

    “你别管,拿酒来!”胤禩穿着家居外衫,挥开一脸担心白哥,只说要酒。

    自那日从明珠外宅回来之后,已有十日有余,他秘密遣了宫中几个心腹,去钦天监处套了套话,又之后唯一一次进宫探望额娘时候,见了次小九。所得结论与纳兰明珠与他簿册分毫不差。

    内城形势略紧,从他往上诸位皇子一时都没了差事。胤禩便再也支撑不住,憋了家中……

    酒是好东西,一醉解了千愁……

    胤禩从来都是个敏锐多思之人,而这样人十足容易陷入情感纠缠。他生于天皇家,却是重情重义,即便亦有自私算计,却是个将亲情、知己、*恋看极重人——惠妃教养出来子弟,总有那样一分二分纯情……

    所以他心里憋屈,被皇父厌弃,被四哥利用,那些曾经他崇拜对象,亲密知己,挥手就给了他重重一拳。

    毫不留情利用与陪伴,他莫非便不是他们儿子,他们弟弟么?

    他想不开……

    晚风萧索,芰叶残卷。

    胤禩披着件外袍,孤零零地坐府内小池塘边,一口一口地往喉内倒闷酒。他不是脆弱人,却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恐怕这便是常常所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他尚未怎样冒尖奋发,不过是想挣出一片天地,便被倏然摁死那里,像一块砧板上鱼肉。那个位置,是个皇嗣都曾肖想,他并不例外。但是妻族、母族是怎样身家他自己明白,四哥睿智、二哥英明、皇父霸气,他是真有想过——甘为贤王。

    即便偶有一缕遐思窜入脑海,但他从来都不是以卵击石、不知死活人啊。

    少时勤恳读书,长大征战沙场,平素谦恭做人,遇事千般思量。不过是想完成一个大清皇嗣理想与抱负,再替他与额捏争出一片容身之地……

    或许,还有拥有些珍视自己知己与亲人。

    这样,都不许么?!

    胤禩想不通、解不透。他与雍正爷关系就好像一面脆弱镜子,总是透过对方,看到自己,所以他们相知、相交,难以相惜。脆弱玻璃,一旦有了裂纹,便会顺着裂纹迅速蔓延,被揣度与脑补放大怀疑与利用,让他们感情脆弱得不堪一击。终于,一个猛烈外因,给了满布裂纹圆镜后一击,支离破碎,零零落落四散一地残渣,似乎再也没有拼凑到一起可能性……

    胤禩唇角又勾起了半分苦涩,半分讥讽笑意,往喉中又灌了几口烈酒。烧灼感觉顺着食道一直到胃里。似乎要烧醒他,又似乎要加迷糊下去……

    他目光有些呆滞地望着府内那抹方塘。

    曾经“天光云影共徘徊”,似乎映衬“残荷死水两相离”……

    他脑袋很晕、很晕,酒瓶子空了,白哥也不理会,那就自己去拿吧。他站起身,却倏然觉得脚下没了着落。

    眼瞅着,就要往那枯水之中摔了进去!

    “作死啊!!!”

    一个暴烈女声夹杂着喷薄而发怒吼,踩着花盆底鞋,一把薅住了胤禩后脖领。

    胤禩赫然一惊,才醒过神来,脑中一线清明,让他就着那人手蹭到了安全地带,几乎是一同摔倒了身后花圃之中。然而,尚未等胤禩反应过来……

    “啪——”地一记清脆耳光就抽他颊上。

    即便宫中不受宠*,但好歹是天家皇孙,何曾有人敢这般待他?!胤禩震惊非常地抬起头,酒也醒了大半,却见一席旗装郭络罗菡浓叉着腰站他前方。

    “天杀囚攮!堂堂爷们儿混不做事,整日屈府中借酒消愁。你有什么愁好消?!不就是被那雍郡王背叛了么?天家子嗣早无亲情,你痴迷十八年不能醒悟,今朝还这里要死要活,我看*觉罗家脸都被你丢了!”

    “你……”

    “我一早就知道,我与秋阮自幼相伴,雍郡王府中那些事我焉能不晓,她府中亦没少受气,不过看你同四阿哥走得近,又不辱没我家门楣,才下嫁照顾秋阮罢了。否则就算是天家子嗣,这般浑无气魄杀才,你当姑奶奶能用正眼觑你?!”

    胤禩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郭络罗氏却似要将一年多来恶气数吐出似:“不甘心?那就揍他啊!不是我说句造孽话,自己没本事,也休怪别人。往日千般好,大难忙避逃。雍郡王是怎样冷心冷情,我猜你终究是悟了。伤春悲秋有用么?莫不还要学着女子苦苦哀求?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妾身尚知想要便需争取,你灌下黄汤三斤,地位、尊重就能从天而降?!草原俊狼,就该去争抢,让他们再也不能将你当做蝼蚁,随意玩弄于股掌。我果然初瞄不差,汝虽有小才,不过是个优柔寡断角色罢了!”

    她说完这般,仿若混不担心其中后果,转身便走了。背影聘婷铿锵,霸气异常。

    留下胤禩呆呆地坐于原地,喉头翻滚着,仿佛一道鸣锣警钟,将他轰然打醒了——是了,优柔寡断,痴心如许,还真是像个女子,不甚入流。

    他近日百般纠结,不就是还有一丝丝放不下那份感情么?其实潜意识里何曾不叫嚣,想要不过区区一片天地,焉何要千般猜忌、百般利用?

    或者退一步来讲,凭什么他就不行呢?!他哪点儿就比鲁莽躁进大哥、眼高于顶太子、文人酸腐三哥、汉语不通五哥、天生残疾七哥差?

    呵……

    是了,也许正因为是他不差,稍有端倪,就要扼杀襁褓之中吧?甚至早小时,就要先利用他作为跳板,利用完了再丢弃——这点上政见素来大有差距四哥与皇父,倒是难得如出一辙。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恐怕二十九年便初现端倪了吧……那场德嫔母用他来做筏子过继连环计,细细一想来,其实倒也是四哥风格呢。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一个个精心策划连环妙计,将他人和心都紧紧地套牢内。若非他自己早有留心,明珠又递来“孝敬”,他还会被蒙鼓里多久呢?五年、十年、还是直到四哥登极?

    还有皇父,若非这次一顿辱骂让他看轻了自己他心中“地位”,他还会痴傻崇拜这位天皇多久呢?

    下晌晚风吹了过来,吹乱了梢头,让称作“鸾枝”榆叶梅都零落一地。

    胤禩坐原地良久良久。

    久到了天幕暗沉,繁星不现。心内到底生出了一股子浓烈不甘来……

    其实,情深有何错,出身焉能挑?原来是一颗真心托错了人,瞎了眼,才落到了今日这般下场——

    不争皇位,不是没有野心,是曾经认为兄长比自己适合有能力;甘愿雌伏于四哥身下,不是把自己当女人,而是珍重这份情感,因为是知己,才甘愿退让。但如若让你们以为胤禩很好拿捏,那就错了。

    他是男人,他有野心、亦有抱负。不让做个贤臣,那就把皇位给他吧!你们能够一争,爷焉何便不能?!!

    “郝进!”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几乎是摔进了屋中。郝进连忙冲了过来,就要去扶。胤禩却仅搭了一把,站稳了。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躯体,背脊笔挺,秀颀凌云。

    “替爷接捅水来,爷要沐浴。”

    ◆◆◆◆

    三日之后,禩贝勒门下一处僻静农庄。

    胤禩负着手,立一处山河锦绣屏风之前,状似不经意地打量着这江山如画。他腰间总系着白玉双夔佩不知何时收了起来,随身用惯骨扇上是少了一枚蜜蜡长寿佛扇坠儿。

    他身后立着打了千又叫起明珠。

    过了一会,胤禩才开了口,声音多了抹沉稳,消弭了犹豫:“阁老上回问我,可想升府为宫,爷细思数日,觉着可行。今日且来问阁老,可愿助下一臂之力?”

    明珠一愕,随即惊喜:“甘为贝勒爷效犬马之劳。”说罢甩袖便拜。

    胤禩却回身一把稳稳地托住了他:“阁老多礼了。”声音依旧如玉。

    只是洗去了往昔幼稚浮夸,但看今朝之壮阔山河、谁主沉浮。

    TBC落花风雨伤春卷·毕</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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