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六遇 / 著投票加入书签

书迷楼 www.shumi.la,最快更新归自谣(GL)最新章节!

    时值季夏。

    豫王府门前缓缓停下一辆骡车,赶车的马夫是个虬须汉子,风尘仆仆,两颊被晒得通红。

    打着赤膊从木板上跳下,腿脚迈得大,几步便跃上台阶,与拦住他的侍卫喝道:“赶紧着,让你们管事的出来把茶饼点验查收喽。我好回去交差!”

    侍卫瞧他一身劳工打扮,原本不甚重视,虽自己不过王府看门的护卫也还指望着仰仗披肩挂甲在他面前趾高气扬一番。此刻被他的模样吓住了些许狗仗人势的脾气,蹙眉与别的侍卫耳语,这才步入大门去寻管事。

    不多时,茶酒司管事王安抖着宽袖缓步出府,慢条斯理问道:“什么茶饼?何处进贡来的?怎地我未曾从账本上过目这笔交易买卖?”

    汉子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收据,塞给王安:“我口渴得很!没工夫与你说道,自个儿看!”

    王安展开被汗渍晕花了些许墨迹的收据细细辨认,他掌管豫王府茶酒司多年,钱财货物的事情可算是门儿清,是以将买主与送达地默默记在心里,反指着落脚诘问:“这收据里头白纸黑字写着茶饼应于前日抵京,你竟拖到了今日?”

    汉子脸色刷地一白,往地上啐了一声,怒道:“你当我愿意?咱们威远镖局名声在外,即便轮到风雪天气,约定的几时送到便几时送到,何曾失信于人?云州往京里头,原本可沿澜沧江走水路,再改走陆路,无论怎地只有早到的理儿。谁曾想,茶饼整箱装船了,走了三处水驿后便被官差拦住了,不许再走水路,给多少钱疏通也不成!”

    王安随口问道:“这是为何?”

    “还能是为何?皇帝老子要修园林,大块大块的太湖石得从南方运过来,南方水路纵横交错,比陆路方便省力,都指望着靠船载到京里。一路上因着石块既大又重,不晓得拆了多少座桥,供人行走的道都能拆,更别提民间私运货物的船只并行挡道了!”天热,又长途跋涉,汉子遭了不少罪,话匣子一打开便没个轻重,莫说拣着个人能口若悬河,怕是碰上只吠叫的狗,也得气不过地强聒不舍。

    汉子是个粗人,不代表王安也是个不晓事的,听得差不多了连忙陪个笑脸打断道:“劳苦功高,劳苦功高!这么着,你先随我进去寻个歇脚的地方喝点水解解渴,我将收据与茶饼呈给我家郡主看看,若此事经由她起,自会在她那儿有个定论。”既是因着皇帝陛下的喜好才误事的,他王安即便想讹诈勒索,省却几两银子,也得摸摸自己脖子上这颗脑袋牢不牢靠。

    当下点了两个手脚麻利的侍卫赶着骡车由偏门搬运茶饼入府。

    案几上摞着厚厚一叠的账本,柔珂提笔勾勾画画,轻打算盘,眉头紧蹙,无从舒展。

    父王一味诗书自娱,母妃三年前去世,府里内务的掌事者不知几时明里暗里都由柔珂担着。先前离京守孝,将约束世子爷和郡王钱财支出的事由交给总管事,当时也并未寄希望于他能劝谏得住自己那两个不成器花天酒地挥霍无度的弟弟,可毕竟没想过亏空得如此厉害,怕是只有今年王府名下的商铺财源广进,田庄麦穗两歧才能勉强填补。

    揉了揉发胀的眉心,搁下笔来,正寻思着出门走动走动活络筋骨,王安便紧赶着叩门询问了。

    柔珂接过收据一看,这才想起当日在碧云寺为着探清棠辞虚实自己随口提的事情。

    再看看院里头两个大木箱,怕是得有约莫十斤,掀开来,茶香扑鼻,当是上好的货色。

    棠辞这个愣头青,不但允诺了竟还弄了这么大手笔。

    虽然迄今为止,她与棠辞不过匆匆三面之缘,最后一面棠辞给她留下的印象还颇有些……一言难尽。但是她总觉得自己与棠辞好像熟识了很多年似的,并未深交详谈,心底里却始终有个声音在督促呼喝着自己,想去接近她,了解她,结交她。

    “嗯,这茶饼确是我托朋友从云州买来的。虽比不得建宁贡茶的龙凤团饼,想来热衷普洱的父王应当喜欢,你取几只过去与他老人家尝尝鲜。世子爷和郡王那儿分别给一斤,余下的找个阴凉干燥的地方好生储着。”柔珂又想起王安话里提到的那位威远镖局的汉子,“照着镖局误工的赔偿份额给他赏钱,天气热,给他吃碗酸梅汁罢。”

    不管王府里头资金如何短缺,门面上总得装一装,不能使外人看了笑话,传出去落人口舌。这汉子大热天的讨口饭吃也着实不易,于情于理合该如此。

    王安笑嘻嘻地点头称是,欠身告退了。

    忽而,却见樵青小跑着过来,一脸紧张道:“郡主,碧云寺的小师傅来信说,静慈师太旧病复发了。瞒了两日,眼见着愈发严重了,春华姑姑才啜泣着托小师傅帮忙传个信。”

    柔珂眸色深沉几分,不及思索,边走边道:“备马,我先过去,你携医官坐马车押后。若以往给伯母诊脉的那位医官进宫看诊去了,你任意挑一个,但是务必路上便把症状与他细说一遍,该带什么药材都带着。”

    樵青本就是个伶俐人,亦知晓静慈于柔珂的重要性,得了吩咐顾不上喘气休息,脚下生风地依言办事去了。

    东宫。

    “殿下,臣已遵照您的示下打点了牢里头的狱卒,想来处斩前刑大人再不会挨饿受冻了。”步军副尉汪弘厚生着络腮胡子,很是威武英气。

    太子抓了把玉棋,往棋盘上一撒,头也不抬:“这还是其次,他入狱待斩,为人夫君父亲最为牵挂的自是他的妻孥。”

    汪弘厚入太子麾下为其谋事时日不短,又兼这位主子并非喜怒无常心思难猜的人,是以已经较为熟稔他的脾性,笑呵呵道:“殿下慈爱,臣焉有不知之理?早前便自作主张地在京里租了处较为宽敞明净的宅院,供给邢夫人和刑公子居住,并延请了名师教导刑公子的功课,望殿下莫要怪罪。”

    太子闻言,抬起眼来,微微弯起唇角:“这是好事,能怪罪什么?”

    汪弘厚见他依旧意兴阑珊的模样,知晓他定是近来朝中势头被鲁王压下去不少,心里不痛快,于是又斗胆道:“臣那日去接刑公子,碰巧遇上一位近来名声颇旺的大人,看他架势似也是认定刑大人含冤受罪。”

    邢康平自出事以来,朝中昔日的好友大多避之若浼,竟还有人敢违背圣意?

    太子来了兴致,挑眉奇道:“谁?”

    汪弘厚掩住面上揣度心思正中靶心的喜色,答道:“那位三年前因会试考卷写了柳风体被判定落第的新科探花,现任翰林院修撰的棠辞。”

    兴致骤减了不少,化作一片淡淡的愁云凝在太子的眉头上,他半晌才喃喃自语:“棠辞么……再看看罢。”

    看不清门道的外人皆说棠辞此番越位任六品修撰是圣上恩宠眷顾,其实不然。当年尚为齐王的淳祐帝攻入帝京,逼死自己的亲哥哥,屠戮残杀了许多宗室与旧天子近臣,惟独爱才惜才将德宗年间被称作文曲星转世十五岁便连中三元的吏部尚书秦延禁锢在牢里,好吃好喝的供养着。后来秦延也不知怎地竟想通了,写了万字谢罪书,跪呈于改年号称淳祐的晋朝新皇帝,皇帝大喜,立时赦免了秦延,官复原职。

    岂料秦延出狱后性情大改,不但不如何关心朝政国事,还常常假病不上朝,由此君臣二人之间嫌隙愈深。

    不巧今年春闱,琼林宴上冒出个棠辞,还是秦延惟一的门生,淳祐帝明着是给秦延面子破例甄奇录异,暗里却是想借着使先帝笔法的棠辞试探秦延究竟持着何种想法,有无二心。

    马市里头的一处马厩。

    老汉头戴遮阳大帽躲在伞棚下乘凉,黑色布鞋前头摆着几本破旧的账本集子,他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口里念念有词。

    半晌拍膝叹道:“我就捉摸着这数目不对劲!甜水巷里那户棠小哥头几次借马赊的账还未还清!”他点点头,复又合算了一遍,“欠了这好几个月了,下次要再敢来借马,我非得押着她娶了我闺女不可!”

    “叮——”地一声,几块碎银子落在眼前用来喝水解渴的空碗中,在日头的映射下闪出令人欢喜雀跃的光。

    又闻马匹嘶鸣踏地之声,老汉转头一望,心道奇了——想什么来什么。

    棠辞牵了匹高瘦的黑马出来,脚步踩得飞快,径直略过老汉,扶住马鞍轻易骑将上去。

    扯着缰绳调转马头,扬鞭一挥,让还想着拦她下来唠嗑几句的老汉吃了一鼻子的灰。

    眯着浑浊的眼睛点了点银子,老汉再抬头看向棠辞远去的方向,咯咯一笑:“这小哥也当真有意思,旁的浪荡子弟哪个不香车骏马的往窑子里头钻,她倒好,整日里朝郊外跑。”棠辞惯常骑的那匹黑马,每次还回来,马蹄子上沾的泥土看看成色摸摸疏密便知来自荒郊野岭。

    原因棠辞来得匆忙,走得及时,老汉见钱眼开,并未瞧见她今日竟是穿着一身官服而来,否则定然后悔嚼这舌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