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钱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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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八章

    总是要在小孩子的病症已经十分明显的时候,做父母做家长的才会恍惚回忆起来,啊,其实早在多少多少天之前,孩子的面色和举止就已经有些不对了啊,但是由于孩子们不会表达,做家长的也不够细心,往往病来如山倒的时候,才会懊悔于自己没能及时留意,防患于未然。

    是以在向晚晚责怪说他没有照顾好妹妹的时候,白奕秋并未吭声——因为这的确是事实。

    这一阵的事情实在是有点多,白奕秋承认他是有些没能顾上白素素,而且家里没有了向晚晚,他承认自己似乎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适应?

    然而看病的事情白奕秋自问自己也不是很懂。想想白素素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得过病,最最凶险的一次是发了高烧。

    那个时候他初到沪上,自己还是个不大的孩子,对如何带孩子并没有什么经验。当时他能做的也不过是抱着白素素,深更半夜,一家一家地去敲医馆的门,一边焦急地等待着门开的一瞬间,一边自我厌弃地想着自己没有能够诊断治疗病情的知识和能力,然后想着家里的灶上还用小火熬着一锅粥——而自己能做的也仅限于此了。

    那时候,唯一一家开门的是个老中医,看样子也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样子,抱着白素素的,尚显稚嫩的白奕秋,无声叹了口气,道:“进来吧。”

    老大夫看了看白素素的情况,然后问了白奕秋一些问题,当时答了些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但是大概是语无伦次得很的。

    白奕秋只记得老大夫后来和蔼地让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说:“要有信心啊。”

    白奕秋胡乱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想着:有什么信心?我真的能够养好素素吗?

    那时候沪上新开了一些西医医院,达官名人都去那些大医院看病,听说西医的疗效很好——然而他囊中羞涩,并没有住大医院做全面治疗的钱。

    白奕秋怀里抱着白素素,费力腾出一只手来拿过杯子拘谨地抿了一口,然后马上放下,脑子里信马由缰地想东想西一团乱麻。

    老大夫抓好药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要相信大夫啊。”

    白奕秋抬起头来,不知所措。

    老大夫慈祥地笑了笑,道:“人老了觉就少,反正也睡不着,要我帮你把药熬了吗?”

    白奕秋惶恐道:“对不起是我吵醒了您……谢谢,多少钱?”

    “钱的事情不着急。”

    骗人,白奕秋想,钱的事情怎么能不着急呢?然而当时他到底没有这么说。

    ………………

    后来白奕秋才知道老大夫姓钱,街上的人都管他叫钱老大夫。

    那时候白奕秋还是一个动辄恐惧戒备,凡是大惊小怪的少年,比起在人情世故里摸爬滚打多年的大人们,没有主意得多。

    钱老大夫那天给他熬了药,将那药一点一点地给白素素喂下。清晨老大夫的老伴儿起了床,知道昨夜的事情,连连责怪白奕秋不会带孩子。

    “小孩子是不能吹风的啊!你要记得的呀!”老太太说,“当然也不能太捂着了,来,尿布要这样才不容易掉……”

    白奕秋诚惶诚恐连声道是,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你们这里提供接方送药和代客煎药么?我……我怕我煎药煎得不好……当然,如果没空也是……”

    自从徐重道国药号创办接方送药和代客煎药后,一般的患病人都感到方便了不少。譬如看了病,开好药方,不需自己到药铺去购药,只要打一个电话,他们就马上派人来拿取药方,配好药剂仍旧送来,只给药价,不另取资。倘若让药堂代煎,也只取煎费一角,煎好后装入热水瓶里,派人骑脚踏车送到,可谓方便之至。徐重道创办此种新章程后,继起者已有多家,其实钱老大夫家的药堂由于人手原因,还未实行,但是……

    “当然可以。”钱老大夫微笑道。

    ………………

    大概是拖得有些久了,白素素的肺炎反反复复迁延不愈,白奕秋深觉自己无能为力。

    钱老大夫也不知道从哪里偷偷弄来了一批盘尼西林,每天早上下午给白素素打上一针。白奕秋记得,钱老大夫每打一针盘尼西林之前,都会用小刀片儿在白素素的手臂内侧轻轻划一个十字,等皮肤渗出血来,再滴上几滴药液。

    “据说是看看会不会过……敏?”钱老大夫说道。

    滴上药液之后,钱老大夫往往会慎重地观察上那么一刻钟以上,确定小婴儿白素素并没有什么异常,才敢安心给她打一针盘尼西林。

    大概是由于这个时候还没有那么多耐药的细菌,不过是打了两次抗生素,白素素的病情明显的平稳了下来,再打上三天,便完全好转了。

    当钱老大夫宣布了这个消息之后,白奕秋几乎有喜极而泣的冲动。他不住地说着谢谢,谢谢。而老大夫只是摆摆手,和善地笑笑道,怅然道:“老了老了,真的是老了啊,我学了一辈子的中医,该说是洋鬼子的那些东西还算是有那么点用处的么?”末了,钱老大夫补充道,“要相信医生啊——管他是中医西医还是什么医生。”

    这是一名面临着变革时代的洪流,一个迟暮且疾病缠身的老人,一个固执了一生的老中医,人生之末的妥协。

    对这萍水相逢的老大夫,白奕秋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

    白日里,钱老大夫刚和自己的儿子吵了一架,因为儿子想要在自家的药房里适当地放一些西药。“现在人们越来越相信西医了,不少人都是来买西药的,拓宽一些业务有什么不好?”儿子说,“而且进药的门路我都已经找好了,我有个朋友……”

    “胡闹!”钱老大夫气得吹胡子瞪眼,“洋人的玩意儿管什么用?老祖宗的东西博大精深,是他们能比得上的?”

    “现在沪上那么多西医医院,个个都有广大的房子、完备的器具、各科的医师和受过训练的看护士与看护妇,像那仁济医院、同仁医院、广慈医院、红十字会医院、广仁医院、宝隆医院、上海医院等等,我们医馆的生意已经冷清很多了,老头子你难道没有感觉吗?大家都去看西医去了,你还抱着你那老一套在这里等死吗!”

    “你……不肖!”

    那场谈话不欢而散。

    ………………

    晚上,白奕秋带着白素素来敲门的时候,钱老大夫躺在床上,膝盖上传来的疼痛让他无法入眠,想着他这一把老寒腿今天开始疼,大概明天又会变天了。恰好听见了敲门声,遂起床来开门。

    后来白素素的病情迁延不愈,其实钱老大夫比谁都还着急,于是他想起了儿子曾经提起过的盘尼西林。

    钱老的儿子知道自己的父亲终于肯接受西医了,哪怕只是一点点也是一个进步,高兴还来不及,马上托朋友弄了一批盘尼西林。

    而钱老大夫第一次使用西药,还是用在白素素这样的小姑娘身上,心里是无比惶恐的,拿小刀片在小姑娘身上划十字做皮试的时候,简直拿出了比以往任何一次给人做针灸都小心的力道,唯恐在那小小的胳膊上留下什么难以痊愈的疤痕。所幸小姑娘的病终究是好了,被他之前所瞧不上的西药给治好的。或许这其中有他开的那些汤药的一点功劳,但是事已至此,他也无法自欺欺人下去了。

    钱老大夫年轻的时候也是被人夸说是个顶顶聪明的人,而越聪明的人越是自负,到了老年更是越发固执。可是人总是会老的吧,那些年轻时将会随时间而去,你只能药方的便签纸上写下今日要记得做的事情,然而临到睡时却又忘了字条放在哪里。

    他行医一辈子,专注医术一辈子,自觉虽然汤药有时穷,但是人力无所殆,终其一生孜孜不倦以上下求索,即使不能达到医学的顶峰,也总能遥遥一瞥绝顶处的风光吧?然而临到老时,却被告知:医学的世界不止如此,还有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山峰。或许年轻的时候小钱大夫还会有兴趣去学上一学,然而现在的他,下意识地便想去否定。

    要是再年轻一点就好了,钱老大夫想。年轻时候的他无所畏惧,誓要钻研出世上疑难杂症的医治疗法,觉得世上并无难事。年岁渐长,渐渐开始明白,医者能治好的病实在有限,更多的时候,不过是起到安慰的作用罢了。

    年轻的时候的钱乙曾经读到“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的句子,也只是看过就忘,道老了才品出些许不一样的况味来。年轻的钱乙不曾想到,衰老是一件如此可怕的事情。而他的衰老遇上时代洪流的变革,他陡然发现,世界已经不是他所熟知的那样了。

    这或许是最好的时代,或许并不太好,但是无论如何,要是他能够年轻一点,就好了。

    或许未来是属于年轻人的,他已经老了。

    所幸在他老时,终于达到了与这个新世界的和解。

    ………………

    白奕秋抱着白素素回家时,路过沪上有名的广慈西医院,看着那些熙攘排队挂号等着看病的病人,却忽然想起钱老大夫站在他医馆的门口,倚着门笑眯眯地目送他和妹妹远去的场景,莫名心中有些酸涩。

    后来白奕秋再去钱氏医馆的时候,发现门上的招牌已经换成了新式的花样,写着“钱氏中西医药房”,看店的中年人自称钱老夫妇的儿子,说他的父母回老家养老去了。

    白奕秋将诊疗费用补上,或许是阴差阳错,后来他也很少再去那条街。

    ………………

    都是过去的事情的,也不知道钱老夫妇现在过得怎么样。

    ………………

    “要相信医生啊。”向晚晚说。

    怎么会不相信呢?在往后的日子里,这句话对于白奕秋简直是金科玉律一般的存在。

    而在这之前,白奕秋或许对向晚晚之前口口声声自称自己是个学医的还抱有一丝怀疑,但是现在已经全然相信的——向晚晚她自然不会在白素素的事情上开这样的玩笑。那他有什么好不信的呢?虽说白奕秋觉得,一个医生混到她这等地步简直是凄惨到没边了。

    白奕秋倒是没有想到,向晚晚在这方面竟然表现出来了难得的可靠。那一瞬间他竟然是前所未有的安心。

    “当然了,”白奕秋道,“我一直是相信的。”

    也不知道说的是医生,还是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