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0

烛霄 / 著投票加入书签

书迷楼 www.shumi.la,最快更新无可取代的你最新章节!

    周霁佑在社会工作学院见到苏菲其人,金色的长发扎得一丝不苟,面容松弛,已初露老态,但她仍然可称得上是一位美丽的白人女士,尤其她一身立领七分袖的真丝麻印花旗袍,雍容淡雅的牡丹花盛开在胸前,衬得她眉眼也如同牡丹般高贵明丽。

    她汉语流利,并且吐字清晰,慢条斯理:“跟我来。”

    周霁佑抬步跟上,才走两步,只见她转回头,对一同前行的周启扬和牧禾说:“你们就不必了。”

    牧禾手抄裤袋,低下眼帘;周启扬则一直目送她们走远。

    哥大的校园面积不是很大,里面有一个小教堂,教堂是允许参观的。

    周霁佑见苏菲和牧师一副十分熟稔的样子,安静立在一边。

    依照苏菲的请求,牧师带她们来到一个四下无人的小房间,苏菲将一块软质的棉垫铺在地板,双膝跪地,对着墙壁上的耶稣画像,低头,闭眼,无声祷告。

    阳光透窗洒落一地,她的半边身影被笼罩上一层耀眼的金色。那是一种温暖明亮的色泽,周霁佑无端生出错觉,好像……她的心也应当是澄明柔软的。

    可是,会吗?

    一个澄明柔软的人,会在丈夫离世后丢下儿子独自回国,会在儿子病逝后也不出现吗?

    她需要一个答案,无关乎自己,只是想代替她的父亲周牧,向他的母亲讨个说法。

    约莫过去三分钟,她祈祷完毕,睁开眼睛,交握在腹部的双手垂落而下,慢慢站起身。

    她把垫子拍了拍,归置原位,而后,坐到身后的一张长木椅上。

    周霁佑站着,她坐着,她默默无声地细细凝望她,周霁佑也不出声,任由她打量。

    “你不累吗?”她低了低下巴,指向长椅一端,“过来坐。”

    她保持优雅得体的坐姿,双腿并拢,朝左稍稍倾斜,双手轻搭在身前,像一位生活在民国的精致女子。

    周霁佑淡漠地阖了下眼:“不用了,我觉得这样就挺好。”

    她错愕一秒,弯唇笑了,极其清淡的笑容:“我想到中国的一个成语,居高临下。”

    周霁佑挑眉,不经意中,语气上带了点儿咄咄逼人:“成语你记得,你在北京还有个儿子,还记得吗?”

    苏菲微微一滞,眸光静静在她冷淡的面容上流连:“你平时也是这个样子?”

    周霁佑蹙眉:“什么意思?”

    她笑了下,自我介绍:“我叫,中文名苏菲,你呢?”

    她话题转移得不仅快,而且十分自然,周霁佑不自禁地轻嗤一声,倍感荒谬地撇开眼去,那颗悬在半空的心逐渐开始摇晃。

    “周霁佑。”她连半句废话都不愿说。

    苏菲并未询问“霁佑”二字如何写,而是问:“今年23了?”

    周霁佑眸光转回来,抱起手臂,态度已经在急转直下:“你猜。”笑容轻慢。

    苏菲直视着她,眼眸沉静而通透。

    她冷冷回视,目光所及处,是一双与她相似的琥珀色瞳仁。

    “你恨我?”该瞳仁的主人平淡地问。

    “恨?”周霁佑笑了,嘴角微苦,摇了摇头,“我不恨你。”

    苏菲沉默看着她,仿佛在等待她继续。

    周霁佑忽然觉得很累,她走到长椅的另一端坐下,靠着椅背,仰头望向虚无的一点:“恨太沉重,我背负不起。”

    苏菲没有说话,很久很久,久到周霁佑一颗摇摇欲坠的心就快掉入谷底,她突然问:“你不恨我,那你来找我,是……为什么?”

    周霁佑好像听到几处颤音,但她不确定。

    她扭头,看到苏菲头低着,侧脸线条有着西方人的立体和深邃。明明是一张略带野性的五官,身材也不纤柔,却穿上旗袍,盘了发髻,把自己装扮得知性又典雅。

    她不答反问:“我爸死了,你知道吗?”

    苏菲没有任何动静,无论肢体还是语言。

    “肺癌。和爷爷一样。”她面无表情,“书上说,一个人的近亲中有人患肺癌,而他又刚好吸烟,那他得肺癌的风险比一般人要高14倍。您走之前,我爸就已经开始抽烟了吗?”

    苏菲依然低着头,但肩膀在颤抖。

    “他在您走之后,娶妻生女。”周霁佑眼珠上瞟,抿了抿唇,“可惜婚姻只维持了五年。对了,您走之前,见过我妈吗?”

    “您应该没见过吧。”她目光垂落,再一次寸步不离地盯紧她,“我是86年出生的,您肯定更没见过。”

    死寂一般的沉默。

    苏菲深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起头;目视前方,一动不动。

    阳光依然笼罩在她右半边,可此时周霁佑坐在左侧,看见的只是她陷入阴凉的左半身,牡丹花虽富贵,但却缺少人间烟火。

    周霁佑觉得,答案已经有了,她不需要再与其周旋。

    脚下一用力,她准备起身。

    “我见过,我都见过……”苏菲沙哑地低语,之前所有的平静淡然都已荡然无存。

    周霁佑怔在那儿,侧眸看她。

    她用双手捂住脸,挺直的脊背慢慢佝偻。

    “我是为了他才留在北京,他不在,我一个人带着小牧生活,走到哪都能想起他。我很难过,我真的很难过……”她语带哽咽。

    “我的父母年纪大了,我必须回来照顾他们。我想带小牧一起到纽约来,他说他喜欢一个女孩子,不想出国。我尊重他,他考上大学,我一个人回来。”

    周霁佑心中一震:“从此就没回去。”

    苏菲无力地摇头:“不,我回去过两次,他也来看过我两次。”

    周霁佑:“他重病住院的时候,为什么不回来?”

    苏菲慢慢坐直,任由泪水一滴滴滑落,“我不知道,没有人通知我……”

    “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到此刻,周霁佑心不摇了,静如死水。

    “察觉到不对的时候。”苏菲终究抬手抹干了眼泪,她转眸看着她,向她阐述一个事实,“我有托人找过你,听说你被你母亲接走,到了南方一座城市。”

    “然后呢。”周霁佑冷而无感。

    苏菲红着眼眶察觉到,大概是觉得继续说下去也无意义,她转回头,声音恢复平静:“你可以选择原谅我,也可以选择不原谅。”

    周霁佑站起身,欲走。

    “好的,我尊重你。”她缓慢地轻声说。

    意思仿佛是:你选择不原谅,我尊重。

    周霁佑只稍稍顿了一下,大步流星地迈开脚步,打开门,一次也未回头。

    ***

    纽约飞北京的机票是周启扬帮忙订的。

    商务舱,周霁佑除了定点坐起身填饱肚子,几乎睡了一路。

    她和苏菲单独谈过话后,就突然要回国。周启扬一句都不用问,谈话结果摆在那儿,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她说无论答案好坏,她都接受。他之前不信,现在看到她睡得昏天暗地,他信了。

    苏菲之于她,就像一缕青烟,烟雾弥漫在眼前时,她被阻挡视线,看不清楚方向;烟雾消散后,她还是她,无牵无碍,兀自向前。

    身旁的女孩微微侧着脸,睡颜安静,全然放松。他忽然很好奇,有没有一件事,或者一个人,能真正牵动她,如不可缺失的魂灵,牢牢将她占据。

    走出航站楼,踏在北京的土地,坐上计程车,周启扬倏地想起一事:“你什么时候带我见见你男朋友?”

    周霁佑正拢着头发,忽听他一问,反应机敏:“冯诗蓝告诉你的?”

    周启扬略微诧异:“你怎么想到是她?”

    “那是谁?梁乐新梁师兄?”

    “……”周启扬意识到,她的冷锐在不知不觉间又回来了。

    他想起梁乐新口中所提到的她那个男朋友。

    “你最近是不是在追周霁佑?我听说你还送她一辆车?你没抽风吧,知不知道她有个男朋友,俩人可是青梅竹马。她要是真把男朋友甩了跟你,这姑娘我看啊,八成是图你钱了。”

    思及此,他不由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周霁佑语气平常:“没事儿。”眼珠一转,她嘴角微勾,眯了眯眼,“哥。”

    简洁痛快的一声,她第一次喊他哥。

    周启扬愣住,心陡然一静。

    她对上他惊疑的眼神:“我叫你哥,你还不愿意了?”

    “愿意,怎么会不愿意。”他和煦地笑,眼中有温柔凝固。

    周霁佑看着他:“哥,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虽然有点突然,但周启扬还是笑着回应:“什么事,你说。”

    周霁佑神色认真:“你答应我,不会看上冯诗蓝,更不会和她交往。”

    “……”周启扬扶额,好一会没说话。

    她也不催,平心静气地等待。

    他忽然问:“你和她不和?”

    “何止。”

    周启扬悟了,却还是不置片言。

    周霁佑瞄他一眼:“我当你答应了。”

    他笑一声,斜睨她:“她原本就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神经一放松,周霁佑人也变得闲散,她笑了笑,调侃的口气:“你喜欢什么类型?”

    周启扬明显不愿回答,眉梢微抬,话题回归原点:“你什么时候带我见见你男朋友?”

    周霁佑见招拆招:“我先帮你预约着,等号排队。”

    “业务还挺忙啊。”

    “可不。”

    将她送到楼下,周启扬又和司机说了另一个地点,未作久留就离开了。

    周霁佑独自上楼,家里无人。

    她把行李放下,拿上换洗衣物进浴室洗澡,出来时看一眼时间,暮色已经降临,按理说该回了。

    她用干毛巾擦拭头发,低下头,把头发绕一圈包起来,然后摸到手机,拨通。

    响了许久,就在她以为铃声会自动断开的时候,终于有人接听。

    “回来了?”他沉磁的嗓音穿越电波而来,许久未听,竟有一股缥缈的味道。

    “是啊。”她慢悠悠地问,“今天周末,你人呢?”

    那头略有停顿:“我在外地出采访。”

    “哦。”她情绪起了一丝波澜,“你为什么不早说?”

    “行程突然。”

    “哦。”她重重朝床后倒去。

    “想我了?”

    她不吭。

    “我想你。”嗓音低沉。

    周霁佑觉得,她心底翻滚的那波情绪,好像自行消散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