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素缣(下)

海青拿天鹅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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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定主意之后,徽妍回到家中,便告知母亲,她要去一趟长安。

    “才回来,怎总往外走?”戚氏讶然,有些不高兴,“今日都不曾陪我,又想着去长安。”

    “也并非立即要去,我过两日才去。”徽妍笑嘻嘻地搂着母亲,“母亲,长姊昨日与我说,甥女们都很是想念我。几日前我回到长安,不知长姊一家都在,堪堪错过。昨日长姊与我说起,俱是可惜不已。”

    戚氏听着这话,面色稍好,却又道,“我也许久未见外孙女,想看便让你长姊带过来。”

    “长姊乃一家主母,带着甥女们过来,总要小住半月,一来二去,整月不在家,姊夫如何是好?母亲昨日与长姊约定,寿辰时她们来看你,便等到寿辰再看。我想看甥女简单多了,几日便罢,谁人也不麻烦。”说着,徽妍笑道,“母亲,我见你的巾帼旧了,昨日在县邑看了许久也不见有合意的锦料,此番去长安,正好给你挑选些。”

    戚氏被她哄了一番,终于露出笑意。

    “你去一趟匈奴,嘴倒是比你长姊还厉害了。”她无奈道。

    “再厉害也比不得母亲。”徽妍笑眯眯地奉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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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萦也闹着要去看小甥女,戚氏与她僵持一番后,无奈,只得让她跟着徽妍一道去长安。

    路上,王萦比去县邑的时候兴奋多了,一路上唧唧喳喳说个不停。

    “这些年去过长安么?”徽妍问她。

    “去过。”王萦说,“长嫂回母家时,总带上我。母亲回去过两三次,也会带上我。”

    “你还记得以前的家宅么?”

    “记得啊,我上次与长嫂路过,还看到东墙那棵杏花开花了,枝头伸了出来。”

    徽妍笑笑。

    马车沿着徽妍来时的道路,一路驰向长安。还未入城,周围已经变得繁华,连乡野中也不时有热闹的驿站和食肆。

    王缪一家住在的宣里,屋宅只有从前旧宅的五分之一大。

    她的长女和次女虽见过徽妍,但毕竟是幼年,对徽妍只有模糊的记忆。见面时,她们对徽妍都有些拘束,对王萦却是热情,见了礼就热热闹闹玩到一处去了。

    让徽妍惊讶的是,她的弟弟王恒也在这里。

    王恒今年十八岁,排行第四,站在徽妍面前的时候,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

    “二姊!”他笑盈盈地行礼,已然是个英俊的青年。

    徽妍喜出望外,忙将他左看右看,“你不是在雒阳求学么?怎来了长安?”

    “他要任郎官了。”王缪笑道,“徽妍,你可还记得父亲的好友司马侍郎?他的次子司马楷如今是尚书承,举荐恒做了郎官。”

    “司马楷?”徽妍愣了愣,心忽然像被什么触了一下。

    司马楷,父亲好友司马邕的次子。想到那个人,徽妍的思绪似乎就被带回到了从前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徽妍三四岁的时候,如果问她谁是这世上最美好的男子,她会回答是门前卖香糕的小贩;而她十三四岁的时候,再问这个问题,她会又羞涩又毫不犹豫地说,是司马公子。司马楷大徽妍三岁,徽妍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她十岁那年,他跟着父亲到府里来做客。司马楷穿着一身白袍,俊美的脸,瘦削的身形,仿佛神祗般出尘夺目。徽妍记得自己那时,眼直直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直到母亲提醒她快行礼,才回过神来。

    从那以后,徽妍明白了什么叫做心肝乱跳,什么叫喜欢一个人。

    两家常常来往,每次司马侍郎来,徽妍总会首先看他身旁是否跟着司马楷。但司马楷很少来,反而有那么几次,徽妍在宫学里遇见了他。徽妍很害羞,揣着自己的小秘密,唯恐被他看出来,装冷静,装淑女,面色平静地与他行礼。司马楷却自然大方,露出笑容,跟她说话,问她近来家人如何。

    “……文王之什曰,‘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司马楷曾微笑地对她说,“徽音乃美誉,徽妍乃美姿容,女君此名甚妙。”

    徽妍当时觉得,这简直是这辈子所听到过的最有学问、最美妙的话语。

    他曾说过他想做尚书,徽妍那时心想,那就让我做尚书夫人吧。

    可惜,没等徽妍长到及笄之年,司马楷就定了亲,徽妍被选入册的那年,她在司马楷的婚礼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与新妇交拜,在家哭了几天,心碎一地。

    当年的那些心思,她谁也没有说过。出塞之后,一切都是别样天地,少女时的旧事也在王庭的生活中被渐渐忘却。现在王缪提起来,往事重又在徽妍心中勾起。

    “司马楷?”她笑笑,“我记得他曾随司马侍郎到府中做客,长姊与我还去过他的婚宴。”

    “是啊。”王缪道,说罢,叹一口气,“可惜,他新妇几年前去世了。他带着一双儿女,独身至今。”

    独身?徽妍看着她,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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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姊弟团聚,亦是喜事。待周浚从府衙里回来,王缪索性让仆人们置办了筵席,众人欢聚一堂,各叙前事。

    王恒的性情一向开朗,从小就是个说起话来停不住的。见了徽妍,更是滔滔不绝,把在雒阳求学和长安求官的事说个不停,眉飞色舞。

    “好啦好啦,顾着说也不用饭,不是早就说饿了么?”王缪笑斥道。

    “我在吃。”王恒抹抹嘴,又转头对徽妍道,“二姊,你知道我要配到何处么?”

    “何处?”徽妍将几片肉夹到他盘中。

    “我要去做车郎!”

    “车郎?”王萦好奇地问,“车郎可就是护卫在车旁的那些?”

    “正是。”

    王萦撇撇嘴:“我等乘车时也有家人跟在车旁,你还不如回家来好了。”

    众人大笑。

    王恒面红,着急道,“你这小童懂什么,车郎护卫的可是陛下!寻常家中的车岂可比得。”

    徽妍笑罢了,问,“车郎可是郎中属下,你何时去?”

    “后日。”王恒吃一口肉,再喝一口酒,满足地说,“二姊,你可知举荐我的是何人?是司马兄!”

    “知晓了,我早同你二姊说过了。”王缪插嘴道。

    徽妍莞尔:“如此看来,司马公子可是个好人。”

    “是啊!”王恒笑嘻嘻,“他昨日来引我去拜见了郎中令,说将来若有难处,可去找他。”

    徽妍看着他,抿唇而笑,低头轻轻啜一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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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罢之后,徽妍与王缪坐在室中说话,谈到王恒察举为郎的事,亦是欷歔。

    “若父亲不曾受过,恒何须他人举荐,郎中府的人自己就会上门来求。”王缪叹口气,“我等众兄弟姊妹,长兄与你都是生在了好时候。长兄像恒这么大时,已经受父亲恩荫去了太学,你十二岁也入宫做了侍书,恒和萦却无这般福气。”

    徽妍道:“长姊莫盯着好处,长兄后来被牵扯,孑然一身,我则更甚,远走匈奴,老大方归。”

    “就是。”周浚从外面踱进来,听到这话,附和道,“我早说过你长姊,莫总往从前计较,荣辱富贫,想得了多少?”

    “也并非计较,”王缪道,“只是今夕有别,看在眼里,心头终究难平。母亲身体不好,兄长独力支撑许久,已是难为。家中如今境况你我都知晓,兄长去年想让恒贽选为郎,可打听贽选所需家财之数,将田宅卖尽也不够,只得作罢。还有你和萦,将来出嫁也要嫁妆。兄长知道你有些财物,可他不想用你的。那日回家,兄长还与我说,让我等在京中问问可有人要买地。”

    说到钱财之事,徽妍的心动了一下,咬咬唇,道,“此事,我倒是有些主意。”说罢,她将自己那日在县邑市集中看到素缣的事说了一遍。

    “长姊,姊夫。”徽妍道,“此物在匈奴及西域甚受喜爱,而卖到匈奴时,价已加倍,往西域则更贵。我想到长安去,寻求销路,若可卖到胡地去,获利颇丰。”

    此话出来,周浚和王缪皆露出讶色。

    “你要经商?”王缪面色犹疑,忙道,“徽妍,工商乃是贱流,你一个闺秀,怎好去做?”

    周浚道:“上回你说想为家中寻些增财之路,我说可到府衙中去向府吏求教,你可去过?”

    “去过,”徽妍道,“那日碰巧府吏告了假。”

    王缪想了想,道:“徽妍,王氏从祖辈起就是士人,你若觉田土不好,卖掉去换良田便是了,何必经商?”

    “买地乃守富之途,且年景不定,遇得灾年,富户亦捉襟见肘。”徽妍说着,转向周浚,“姊夫在平准府,亦当知晓,若有致富,最好还是经商。”

    周浚若有所思,却是不说话了。

    “此法,其实倒是不错。”过了会,周浚道,“自从匈奴休战,西域商路通顺,许多人靠着贩货发了家。缯帛等中原之物,胡人甚爱,有的卖价甚至过原价百倍。”

    徽妍听得此言,知道是有门路了,心头一喜。

    再看向王缪,她仍踌躇不定,少顷,心烦地挥挥手,“莫看我,你二人一个是平准府官,一个是和亲女史,见识都比我多,我岂说得过尔等。”说罢,却又不放心地叮嘱,“徽妍,经商总要资财,你虽有些,可千万不可都投进去。天下发家的人是有许多,可赔尽家底的人也不少。”

    徽妍放下心来,笑道:“长姊放心,我知道轻重。”

    周浚是家人中为数不多的头脑精明的人,熟悉商贾之事,得他认同,徽妍振奋不已。不仅如此,有一事,徽妍还是要求他帮忙。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亲自把货贩到胡地,在匈奴的时候,她见过各式各样的商旅,也听人说过商旅经营之事。自己要想把素縑卖出去,还须得借助商旅之力。长安商旅众多,徽妍需要周浚替她寻个门路。

    周浚听她提出之后,沉吟片刻,道,“商旅之事我倒是不熟,不过可替你问一问。”

    徽妍想得没错,周浚这个姐夫,看着就不像安分之辈,果然门路通达。

    第二天,他就领了个商人过来,见了徽妍的面,满脸堆笑,恭敬不已。

    “小人赵弧,拜见女君。”他行礼。

    周浚微笑道:“赵公专走西域行商,在长安乃是数一数二,十分了得。”

    “不敢不敢。”赵弧笑道,“小本生意罢了,周公莫笑。”

    货栈?徽妍愣了愣,看着赵弧,客气地颔首,让仆人取食招待。三人坐在堂上,徽妍说了本意,赵弧满面笑容地听了,并不表态,只时不时地说“女君所言甚是”之类的话。

    说了好一会,赵弧如厕,徽妍忍不住问周浚,“姊夫,此人可靠么?”

    周浚道:“他家的货栈,在长安小有名气,专做缯帛,每日都有商旅来买货。”

    徽妍皱皱眉,她其实并不想找货栈。将货卖给货栈,卖去胡地二三倍的利钱就都给他们赚取了,自己却不过得些残羹。

    周浚看出她的心思,语重心长,“你还未入行,未知深浅,眼界放远些。从长安道胡地,危险重重,许多人的货在路上遇了闪失,血本无归,卖给货栈反倒保险。徽妍,你一个女子,何必趟那水深火热。退一步说话,也且试探试探,有益无弊。此人从商多年,心机多,你防着些,说话只说三分便是。”

    徽妍知道姊夫说的是道理,应一声。

    周浚还有些公务,与二人说了一会话,先走一步。

    徽妍继续与赵弧说起贩货之事,赵弧道,“不瞒女君,往胡地贩素縑的人又许多,小人的货栈之中,每日都要出上百匹。女君的素縑,未知品质如何,可否予小人一观?”

    徽妍让侍婢将自己买的那匹素縑取出来,交给赵弧。

    赵弧细细看了看,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看了又看,翻来覆去。

    徽妍也不急,拿起茶杯,喝一口水。

    赵弧看完,瞅瞅徽妍,面上仍旧一团和气,“此縑,想是京畿所出?”

    徽妍得过周浚的叮嘱,笑笑,道,“皆同乡妇人所织。赵公如今看了,未知如何?”

    赵弧目光闪了闪,道:“小人在市井谋生,受周公照拂,承情许多。今日周公来找小人,告知女君之事,小人自当倾力相助。只是不瞒女君,此縑虽也好,但比起小人平日卖往西域的缯帛,并不出挑。”

    商人讨价还价是本能,徽妍料到会有此番,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未知赵公之意如何?”她问。

    赵弧语气慷慨:“女君乃赵公亲戚,这般,女君所有素縑,小人都买下,每匹七百钱,如何?”

    徽妍听着,几乎要笑出来。这赵弧真是满腹的好主意,每匹七百钱,只比她的进价高出七十钱,还是看在了周浚的人情上。

    赵弧似乎看出她的心思,道,“女君,此价不低了。当下缯帛市价便宜,六百钱一匹比比皆是。女君就算每匹只赚五十钱,一百匹也有五千钱,这般轻松又厚利之事,何处寻去?”

    徽妍颔首,看着他,微笑道,“此事且容考虑,听闻赵公在市中有货栈,可否一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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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是看在周浚的面子上还是真的对徽妍的素缣有兴趣,赵弧听得徽妍说要看货栈,犹豫了一下,但没有推辞。

    禀报了王缪之后,徽妍登车出门,一路到了长安的交道亭市之中。

    赵弧的货栈就在街口,开得挺大,人来人往。徽妍看到好些拉货的马车牛车停在门前,民伕背着货物,鱼贯出入,内内外外都是人,其中有不少一看就知道是胡人。

    见赵弧回来,许多人纷纷行礼。赵弧瞧了瞧徽妍四处张望的样子,神色间有几分得意,“女君请看,小人这货栈虽小,却是做惯了胡地生意的。内里货物应有尽有,光素缣就屯有上千匹。”

    徽妍打量着,对赵弧点点头,笑道,“赵公名不虚传。”

    “……这些不行!”这时,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传来,却见是个满面虬须的大汉,胡人打扮,一看就知道是个商旅头目。他将几匹锦推回给店里的掌事,“这般货色,比上次的还差,不如不要!”

    掌事道:“眼下也只有这些,这价也不能少了。你那商旅,反正去也是去,多带些货肯定只赚不赔。”

    “多带了也须得别人肯要才是,不要不要!”那人道。

    掌事还想跟他理论,赵弧招手让他过来。

    “店里素縑还有多少?”赵弧问,“还收能收素縑么?”

    管事道,“素缣还有许多,不缺,不过百十匹还是可收。”

    徽妍早已经打定主意不与赵弧买卖,不过介个由头来看看这些货物进出之所,听得此言,微笑地对赵弧道,“实不瞒赵公,我受乡邻所托,这素缣须得卖到九百钱,七百钱实低了些。”

    赵弧听得此言,知道是做不成,拱手笑道,“此价,只怕小人无能为力,女君还是问问别家。”客气一番,赵弧让店内的仆人好生招待徽妍,行个礼,自顾忙去了。

    徽妍将店内四处看了一会,看完了,也转身离去。

    路过门边时,她忽而有人在急促地说着什么。

    “……这么多货,骆驼不够,载不完……”

    “再去多买些,西市有骆驼,多买三头。”

    “钱都买了货,还要去买路上的糗粮,哪有那么多钱……”

    徽妍看去,却见是方才与掌事理论的那个胡商,正与同伴说着话。那胡商眉头紧锁,嘴里嘀哩咕噜的,似乎在说要去找谁借钱。

    心中灵光一闪,徽妍走上前去。

    “冒问二位,尔等的商旅,是要去胡地么?”

    二人看着徽妍,都愣了愣。

    因为他们说的是匈奴语,而徽妍说的,也是匈奴语。